张卫国麻利地跳下车，从后斗里拎出那个宝贝似的军用铝水壶——里面灌满了沿途井里打上来的、最清凉的水。
他大步迎向踱步过来的斑。
“来，老伙计，顺顺气！”他把水壶凑到斑嘴边。
斑低下头，温顺地张开嘴，让他把清凉的泉水倒进喉咙。
水流顺着它下巴滴落，冲刷着皮毛上的尘土。张卫国就势用粗糙的大手，用力揉搓它厚实的肩颈，替它放松跑得滚烫的肌肉。
“瞅你这身汗，赶上水洗的了！”张卫国一边搓，一边咧嘴笑，“南边这鬼儿，是够你喝一壶的！不过咱爷们儿，啥坎儿过不去？缓过来了就接着走！离那鳄鱼瘪犊子的老窝不远了！”
李强也跳下车，靠着滚烫的车门点上一锅旱烟，眯眼看着这一人一虎。
斑身上那股子属于病弱的衰败气，真是一点一点被这风尘仆仆的奔跑给碾碎了。他心里也松快不少。
歇息片刻，张卫国一声吆喝：“走了！上路！”他依旧爬上后斗，半个身子探出去，成了斑最醒目的路标。
卡车重新开动，斑也甩甩巨大的头颅，抖落毛发上的水珠，再次迈开强健有力的步伐，紧随着卡车扬起的烟尘，一往无前。
就这样，走走停停，跑跑歇歇。卡车碾过泥泞，穿过弥漫着牛粪和稻草香气的村庄，绕过波光粼粼、水汽蒸腾的大湖。
沿途的老乡们看到这奇景——一辆军车后面跟着一头比水牛还大的老虎，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有孩吓得哇哇大哭，有胆大的后生远远跟着看稀奇，更有白发苍苍的老阿公对着斑指指点点，嘴里念叨着听不懂的土话，像是在拜山神。
半个月的风尘，半个月的奔袭。
当空气中那股子海风的咸腥味越来越浓，当路边的植被彻底变成了高大婆娑的棕榈、叶片宽大如伞的芭蕉、还有挂着一串串青涩果实的荔枝龙眼树时，卡车终于喘着粗气，停在了一片巨大的、被高大铁丝网围起来的营区门口。
营门顶上的红星在烈日下闪闪发光。
门两侧持枪站岗的士兵，身板笔直，穿着洗得发白的65式军装，枪刺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他们的目光，瞬间就被卡车后斗上那个探出身子的精悍汉子，以及汉子身后几十米外，那头刚刚停下脚步、正警惕地扫视着陌生环境、散发着无形威压的猛虎牢牢吸引！
士兵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枪，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戒备。
一个领章上缀着红领章的年轻战士，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点变调，用带着浓重粤语腔的普通话厉声喝道：“停车！证件！后面……后面那是怎么回事？！”
张卫国利落地跳下车，双脚踩在滚烫的砂石地上。
他拍了拍被尘土染黄的旧军装前襟，从怀里掏出那个被汗水浸得发软的牛皮纸信封，连同自己的证件一起递了过去，声音沉稳有力：
“同志，俺们是东北来的。奉令，协助处理新垦区湾鳄威胁！这是文件！”
他顿了顿，侧身指了指身后如同守护神般静立的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点东北爷们特有的混不吝和自豪：
“后面那个，是俺的帮手，斑！正经的东北虎王！来帮咱收拾水里那瘪犊子鳄鱼的！”
营区深处，一间由刷着绿漆的木板临时搭建的指挥部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
屋顶吊着个“吱呀”转悠的老式三叶吊扇，搅动着闷热粘稠的空气，却吹不散弥漫其中的压抑。
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用红蓝铅笔细致标注过的作战地图，上面清晰地勾勒出新垦区纵横交错的海汊、虾塘和一片用醒目的红圈圈出的区域——鳄鱼频繁出没的“鬼沼”。
地图旁边，钉着几张放大的黑白照片：被巨力撕扯得七零八落的耕牛残骸、泥泞水洼边触目惊心的巨大爬行爪印、还有一张勉强拍到的、浑浊水面下若隐若现的、布满狰狞角质疙瘩的脊背轮廓，那尺寸，看一眼就让人心头发寒。
负责交接的是个黑脸膛的汉子，姓陈，叫陈大雷，是这边驻军的一个营长。
他穿着件被汗水浸透的圆领白汗衫，外面套着洗得发黄、领口磨破的65式军装上衣，袖子高高挽到肘部，露出两条筋肉虬结的胳膊。
他手里捏着半截烧到滤嘴的“大前门”，眉头拧成一个铁疙瘩，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在张卫国、李强身上来回刮，最后又死死钉在摊在桌上的几张照片上。
“张卫国同志，”陈大雷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躁，“情况，比文件上写的，更他娘的糟！”
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戳在地图那个红圈上，仿佛要把地图戳穿。
“这畜生！成精了！刚开春那会儿，还只是夜里偷偷摸摸拖个把落单的牛犊子。现在？大白！就在离工地不到三百米的水塘子里，当着几十号民工的面上来就咬！一口！就一口！”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屁股，狠狠摁灭在桌上一个生锈的铁皮罐头盒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西村老黄家那个十六岁的后生仔，放牛时候…连人带牛，就剩…就剩半截腿和一只胶鞋捞上来…”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切齿的恨意，“那伤口，他娘的…像是被…被压路机碾过又被钢锯撕开！”
“我们现在是忍不了了，为了这样的事情动用大部队又不是一回事，只能是上报组织，请你们这些专业的人士过来帮忙了，请见谅！”
张卫国面无表情地听着，只有腮帮子的咬肌在微微抽动。
李强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眼神阴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猎刀的皮鞘。
斑被暂时安置在营区后面一个废弃的、加固过的旧猪圈里，离指挥部不远，隐隐能听到它低沉的、带着不耐的呼噜声，像闷雷滚过。
陈大雷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本子，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受害情况和勘察报告。
“我们组织了三次围捕，”他翻着本子，语气沉重，“第一次，一个排的兵力，轻重机枪架了四挺！
那畜生从烂泥里冒出来，挨了起码几十发子弹，火星子直冒！可还是屁事没有，调头就钻回深水汊子，只留一滩黑血和几片巴掌大的鳞！”
陈大雷语气沉重，仿佛自己等人面对的是一头无法直面的怪物，语气之中满是绝望。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静静聆听的李强开口了，他缓缓起身，看向了桌上那些杂乱的照片和地图道，
“挨了十几颗子弹还不死，这不可能！”
“除非.......你们压根就没打中！”
陈大雷“腾”地从吱呀作响的板凳上弹起来，军装领口被扯得歪斜，露出脖颈上暴起的青筋。
他蒲扇大的巴掌“啪”地拍在绿漆斑驳的桌面上，震得铁皮烟灰缸里那截烟屁股直蹦高。
“放屁！”
他吼声炸雷似的滚过指挥部，浓重的粤语腔调都压不住火气，
“老子亲眼瞅着！子弹头儿全凿它脊梁骨上！火星子噼里啪啦跟过年放炮仗似的！你当老子眼瞎？还是枪管子长霉了？”
他眼珠子瞪得溜圆，黑脸膛涨成猪肝色，手指头几乎戳到李强鼻尖上，
“东北来的同志，话可不能这么撂！咱新垦区三百多号民工，哪个不是刀山火海闯过来的？要不是这畜生邪性，能轮到你们来显摆？”
张卫国却“噗嗤”笑出声。他慢悠悠地从旧军装兜里摸出个磨得发亮的黄铜烟锅，塞进一撮金黄的旱烟丝，火柴“嚓”地一划，烟雾从他鼻孔里喷出来，像两条灰白的蛇。
“大雷同志，消消火儿嘛。”
他嗓门低沉，带着东北平原特有的宽厚腔调，烟锅在鞋底上“梆梆”磕了两下，
“强子这子，话糙理不糙。”
他眼皮耷拉着，手指头在摊开的地图上“鬼沼”红圈处轻轻一点，那指腹上的老茧厚得像树皮，
“鳄鱼这玩意儿，精着呢！不是成精，是它祖宗八辈儿在泥汤子里打滚，练出来的保命招儿！”
指挥部里霎时静了。
老吊扇“吱呀吱呀”刮着闷热的空气，搅得墙上地图哗啦啦响。
陈大雷的喘气声粗得像拉风箱，死死盯着张卫国。
李强则不慌不忙从腰后抽出那把缠着油布的红缨枪，枪尖在昏黄灯光下闪出一星寒芒。他“嗤”地冷笑一声，蹲下身，捡起根粉笔头在水泥地上唰唰画起来。
“看这儿！”他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泥塘轮廓，又用指甲在塘边戳出几个坑，
“上回围剿，你们是不是在塘埂上架机枪？子弹打得雨点似的？”
不等陈大雷点头，李强就“啪”地拍碎粉笔，“错了！大错特错！鳄鱼这瘪犊子，水性比泥鳅还滑溜！它压根不跟你们硬碰硬。俺估摸着——”
他粗糙的手指在塘底位置狠狠一戳，“它早就在烂泥里打了洞！肚皮贴着塘底泥浆子，脊梁骨上裹三层老泥巴！
子弹头儿打上去，‘噗嗤’一声陷进泥疙瘩里，连它鳞甲缝儿都钻不进！就跟东北老猎户对付野猪一个理儿——往猪皮上糊马粪，列强子弹打上去只留个白印儿！”
陈大雷张着嘴，烟灰顺着指缝簌簌掉在汗衫上。
他身后的几个战士面面相觑，有个戴眼镜的文书兵推了推滑到鼻尖的镜框，声嘟囔：“……好像……好像头一回围捕前，真看见那畜生在泥塘里打滚儿，跟头老黄牛似的……”
“那就对了！”
张卫国猛地一拍桌子，旱烟灰“噗”地腾起一片雾，“它那哪是打滚儿？是给自己披盔甲呢！鳄鱼皮本来就厚，再糊上层黏糊糊的老泥，跟披了件铁布衫有啥两样？”
他霍地站起身，军装下摆带倒了板凳也顾不上扶，大步走到墙边照片前。
他粗粝的食指戳着那张浑浊水面下的脊背轮廓。
疙疙瘩瘩的鳞甲上果然挂满深褐色泥浆，像披了件破蓑衣。
“瞧见没？泥浆子干了就是硬壳！子弹打上去，‘当啷’一声溅个火星，跟敲钟似的！这畜生啊，比人还精！专挑暴雨出来祸害，雨水冲不掉泥壳子，倒把枪声、人味儿全盖住了！”
“咱们的战士本来就看不清楚鳄鱼的动作，枪口瞄不准要害，自然就感觉是打中了却没有造成伤害！”
李强蹲在地上，头也不抬地接话：“还有，它那鳞甲长法儿邪门！”
他抓起另一截粉笔，在泥塘轮廓外画了两道弯弯曲曲的线，
“鳄鱼脊梁骨两侧的鳞片，是叠着长的，一片压一片，跟屋顶瓦片似的。子弹头儿斜着打上去，八成能顺着鳞片滑开！就算是打中了，这地方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地方，当然得打不死了！
就跟东北林子里打狍子，你横着开枪，子弹能从肋巴骨缝里溜走，竖着打才是透心凉！”
他“唰”地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粉笔灰，眼神锐利如刀，
“俺敢拿脑袋赌！你们那几十发子弹，十有八九打在泥壳子和滑鳞上，连它表皮都没蹭破！顶多……”
他顿了顿，咧嘴一笑，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顶多给它挠了个痒痒！”
指挥部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陈大雷一屁股坐回板凳，铁架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扯开汗衫领口扇风，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滚进皱纹里。
“老爷……”
他嗓子眼儿发干，声音哑了，“照你们这么，这畜生岂不是打不死的铁疙瘩？”
“放屁！”
张卫国骂得干脆，烟锅在鞋底磕得梆梆响，“下哪有打不死的猎物？只有没摸透脾性的蠢蛋！”
他大步走到窗边，推开吱嘎作响的木格窗。
外头夕阳正沉，把营区铁丝网染成血红色，热风裹着咸腥的海味儿、烂泥的酸腐气和不知名野花的甜腻直灌进来，熏得人脑仁儿疼。
远处“鬼沼”方向，水雾氤氲，几只白鹭惊飞而起，翅膀拍打声里隐约传来“哗啦”一声水响，吓得站岗的战士枪栓“咔哒”一响。
张卫国眯起眼，古铜色脸膛在暮色里棱角分明。
“俺们东北老话讲：‘山有山神，水有水怪。要降它，先懂它。’”
他转过身，烟锅指向地图，“这鳄鱼祖宗，是让你们围海造田给逼急了！挖断了它祖祖辈辈的海汊子，毁了它藏身的红树林，连口活鱼都捞不着，能不红眼？它咬人，是恨！恨你们占了它的地盘！”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像冻土下的暗流，“可它再恨，也逃不过一个‘活’字。它要吃，要喝，要喘气儿。只要它活着，就有软肋！”
陈大雷听得入神，不自觉身子向前靠了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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