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灌下去大半盆，斑的挣扎才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痛苦的喘息和偶尔的抽搐。
张卫国也累得浑身大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胳膊都在抖。
他抽出管子，斑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干呕，吐出来不少药糊。
“能……能行吗这可……”兽医瘫在地上，惊魂未定地看着。
张卫国没理他，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盯着斑。他又拿起水壶，凑近斑嘴边，声音沙哑得厉害：“老伙计……再喝口水……压压……”
这一次，斑似乎连抗拒的力气都没了。它闭着眼，只是凭着本能，虚弱地伸出舌头，一下，又一下，缓慢地舔舐着壶口流下的清水。
夜幕低垂，秦河镇笼罩在一片潮湿的黑暗郑兽医站的破院子里，点起了一盏昏暗的马灯。虫鸣声在湿热的空气里聒噪地响着。
斑依旧虚弱地倚着木桩，但剧烈的呕吐和腹泻似乎暂时止住了，只是体温还是烫得吓人，呼吸急促。
张卫国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他让李强和战士在兽医站那间充满霉味的屋里凑合歇着，自己却搬了个板凳，就坐在斑巨大的头颅旁边。
他打来一桶桶清凉的井水，用自己那件最柔软的旧汗衫，蘸湿了，一遍遍，极其轻柔地擦拭斑滚烫的额头、紧闭的眼睑、脖颈，还有那被污物弄脏的皮毛。汗水混着井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黝黑脸颊往下淌。
他一边擦，一边用只有斑能听到的、低沉沙哑的声音絮叨着，像在哄孩子：
“老伙计……挺住啊……”
“知道这铁笼子憋屈……知道你遭罪了……”
“南边那瘪犊子鳄鱼还等着咱去撕巴呢……”
“阳阳还等着咱挣大钱回去念书呢……”
“你可是山大王……啥阵仗没见过……这点病……算个球……”
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张卫国佝偻着背，心翼翼地擦拭着。
他粗糙的手指抚过斑肩胛上那道盘踞如蜈蚣的深褐色旧疤——那是与灰阎王搏命的印记。
斑病恹恹地趴在兽医站满是泥浆的硬地上，喉咙里滚着低哑的呜咽，像台破风箱。
张卫国赤着膀子，就着马灯昏黄的光，用破汗衫蘸了冰凉的井水，一遍遍擦它烫得吓饶额头和脖颈。汗水和井水混在一块儿，顺着他脸上刀刻似的皱纹往下淌。
“老伙计，扛住啊…”
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皮，手上的动作却轻得像拂过刚抽穗的高粱，
“南边那鳄鱼瘪犊子还等着咱去开膛呢…阳阳的新文具盒，还指着你这一身虎威去挣呢…咱可是山大王，啥阵仗没见过？这点风浪，算个卵！”
李强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火星子一明一灭。他看着张卫国佝偻着背、几乎趴在斑巨大头颅边的身影，眉头拧成了死疙瘩。
空气又湿又闷，跟泡在温水里似的，吸一口都黏嗓子眼。
“卫国哥，”李强把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梆梆”声，
“这么下去可不成。斑爷这身子骨，像是…像是让这南边的鬼气给拿住了！咱东北那冰雪地里生龙活虎的主儿，冷不丁栽进这大蒸笼里，铁打的也扛不住啊！
还有那破铁皮车，一路颠得能把人肠子颠出来，斑爷再坐下去，怕是要交代在半道儿上了！”
张卫国擦水的手一顿。
斑眼皮费力地掀开一条缝，琥珀色的瞳孔浑浊无光，只映着马灯跳动的火苗。
兽医那几把苦药片子、灶膛灰糊糊灌下去，吐得比喝的多，烧是退下去一丝丝，可那精气神儿，像是被抽干了，只剩下个空壳子。
一万块的悬赏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尖上，可眼前这山一样的伙伴，命都快没了。
他猛地站起身，旧军裤上沾满了泥浆也顾不上拍，眼神扫过兽医站黑洞洞的破屋子，又望向镇子外头那片夜色里黑黢黢、轮廓模糊的矮山。
“兽医？兽医顶个卵用！”张卫国啐了一口，声音带着狠劲儿，“车是不能坐了！斑得下地！得让它撒开腿跑起来！跑出这身邪火！”
他几步走到卡车旁，“哐当”一声掀开后斗挡板，一把扯下那个塞在角落、沾着呕吐物的军用铝饭盒，看也不看里面凝固的油脂和残留的肉渣。
他回身，粗糙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亲昵，用力揉搓斑厚实的颈毛。
“老伙计，听着！”
他凑近斑的耳朵，声音压得低，却像淬了火的钢钉，一字字钉进去，
“跟车走，死路一条！咱得靠自个儿的腿！前头有山，山里有活物！
去！逮一个！放放血！把肚子里的腌臜玩意儿都顶出来！听见没？！”
斑巨大的头颅微微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转向张卫国，似乎捕捉到他话语里那股熟悉的、狩猎的狠戾。
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近乎呜咽的回应，带着病中的虚弱和一丝被唤醒的本能。
张卫国不再废话，和李强一起，咬着牙，连推带扛，几乎是把斑沉重的病躯从地上架了起来。
那兽医缩在门框后头，吓得脸比墙皮还白，大气不敢出。
斑四爪发软，踉踉跄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被两人半拖半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挪进了镇外那片被夜色包裹的、散发着浓郁草木腐败气味的丘陵林地。
刚一踏入林子边缘，一股不同于卡车铁锈和呕吐物的、原始而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
腐烂的落叶厚厚地堆积，踩上去软塌塌的，渗着黑水。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蕨类植物气息、不知名野花的甜腻，还有泥土深处蒸腾出的、带着腥气的湿热。
蚊虫“嗡嗡”地围着人打转，往汗湿的皮肤上叮。
斑猛地停下脚步，巨大的鼻翼剧烈地翕张着，贪婪地、深深地吸了几口这混杂着无数信息的林间空气。
那浑浊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熟悉又陌生的野性气息点燃了，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撒手！”张卫国低喝一声，示意李强松开。
两人退后几步，屏住呼吸，隐在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榕树后，紧张地注视着。
斑在原地站了片刻，庞大的身躯在黑暗中像一个巨大的剪影，它似乎有些茫然，又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
它开始缓慢地、试探性地迈开脚步，不再需要搀扶。
起初还摇摇晃晃，爪子踩在厚厚的腐殖层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它低着头，鼻子几乎贴着地面，像一条巨大的寻血猎犬，仔细地嗅闻着潮湿的泥土、断裂的藤蔓、还有空气中残留的、属于夜行兽的微弱气息。
走了不到百步，它突然停住了！
巨大的头颅猛地转向左侧一片茂密的蕨丛！
那对黯淡了许久的琥珀色竖瞳，在浓重的夜色里骤然收缩，如同两颗被瞬间点燃的、冰冷的蓝色火炭！
一股微弱却极其凶戾的气息，如同沉睡的火山苏醒前大地的震颤，从它病弱的躯体深处弥漫开来！
它整个身体瞬间绷紧，肩胛处那道深褐色的旧疤在昏暗的光线下绷得像一条拉满的弓弦！
尾巴无声地、危险地垂落，尾尖却微微翘起，如同即将挥出的钢鞭！
张卫国和李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那片茂密的、叶片足有半人高的蕨丛深处，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窸窣窣”声，伴随着低低的、满足的“咯吱”啃咬声——似乎有东西正在里面享用夜宵。
斑庞大的身躯无声无息地伏低，四爪抓地，肌肉在松弛的皮毛下如同钢缆般条条贲起！
它像一个经验最老到的猎手，利用林间微弱的光线和地形的掩护，缓慢而精准地向着那片蕨丛侧向移动。每一步都踏在松软的腐叶上，竟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距离在无声的潜行中迅速缩短。
十米…五米…
就在距离蕨丛边缘不足三米时！
“哗啦——！”
蕨丛猛地被撞开！一道矫健的、带着黄褐色斑点的影子受惊般猛地窜出！
赫然是一头体型不的成年豹猫！嘴里还叼着半只没吃完的肥硕田鼠！
就在豹猫窜出的刹那！
“嗷——吼！！！”
积蓄到顶点的狂暴力量轰然爆发！斑那病恹恹的躯体内仿佛注入了远古的凶魂！
一声撕裂夜幕、震得整片山林簌簌发抖的虎啸如同炸雷般响起！
它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模糊的黑白闪电，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腥风，以远超病体该有的恐怖爆发力，后发先至！
巨大的前爪带着千钧之力，如同拍苍蝇般，精准无比地、凶狠绝伦地凌空拍下！
“砰！！咔嚓！”
沉闷到令人心悸的骨裂声和一声短促凄厉到极点的猫嚎同时响起！
那头刚刚跃起、试图逃窜的豹猫，像一袋被重锤击中的破麻袋，被狠狠拍砸在湿滑的泥地上，脊椎骨瞬间断裂扭曲！
后半身诡异地瘫软下去，只有前爪还在无意识地抽搐抓挠！大口的鲜血混合着内脏碎片，从它被拍扁的胸腔和口鼻中狂喷而出！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湿热空气中爆炸开来！
斑巨大的脚掌死死踩在猎物尚未断气的残躯上，那颗狰狞的虎头高高昂起，对着墨汁般浓黑的夜空，发出一声更加狂野、更加暴戾、充满了发泄和宣告主权意味的长啸！
“嗷吼——！！！”
啸声如同实质的冲击波，震得张卫国和李强耳膜嗡嗡作响！林间宿鸟惊飞，翅膀拍打声乱成一片！
啸声停歇。
斑低下头，锋利的犬齿如同几把森白的匕首，轻而易举地切开了豹猫相对柔软的腹部。
温热的、带着生命余温的内脏暴露在微凉的夜风郑
它伸出猩红的、布满倒刺的巨舌，开始慢条斯理、却又带着一种贪婪的急切舔舐着腥甜的鲜血，撕扯着鲜嫩的肉块。
那滚烫的、富含能量的新鲜血肉滑入食道，仿佛给这具几近油尽灯枯的病躯注入了最原始的、最霸道的生机！
张卫国和李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和深深的心悸。
张卫国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露出一口被旱烟熏黄的牙齿，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成了！山大王那股子尿性，终究是烧出来了！
接下来的路，彻底变了样。
那辆墨绿的老解放卡车，像头倔强的老牛，在南方越来越窄、越来越颠簸的泥巴路上吭哧吭哧地爬。
驾驶室里闷得像蒸笼，战士汗流浃背地把着方向盘，胳膊肘都黏在了发烫的皮革套上。
张卫国再也没坐稳当。
他大半截身子都探在摇摇晃晃的帆布车篷外头，两条腿死死勾着车斗的挡板铁条，屁股下垫着个破麻袋。
南边湿乎乎的风混着尘土，抽在他脸上，把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吹得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壮的身板。
他一只手牢牢抓着冰冷的车篷骨架，青筋都凸了起来，另一只手则不停地挥舞着，嗓门洪亮得能盖过发动机的轰鸣：
“斑！这边！跟紧喽！别他娘的跑岔道儿！”
“瞅着点水坑！当心陷了蹄子！”
“前面拐弯！慢点蹽！等等你哥！”
车后头，斑那庞大如山的身影在起伏的绿色丘陵、金黄的稻田和茂密的芭蕉林间时隐时现。
它不再像刚出山时那样憋屈。
热带的阳光灼烤着它油亮的黑白虎毛，蒸腾起一股浓烈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腥臊气。
粗壮的四肢迈动，肌肉在皮毛下流畅地滚动，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每一次踏地，都在松软的田埂或林间路上留下碗口大的深坑。
它奔跑的姿态带着一种酣畅淋漓的野性，不再是病猫，而是真正巡视疆土、追逐猎物的山林之王！
只是，那南方的湿热，终究是它骨子里的担
跑上一阵，它就不得不慢下来，喘着粗气。
巨大的舌头耷拉在嘴边，滴着黏稠的涎水，胸膛剧烈起伏。
每当这时，它就会抬起头，竖瞳望向那辆喷着黑烟的铁皮盒子，望向车斗上那个不断挥舞手臂、大声吆喝的身影。
张卫国看得真牵
斑速度一慢，喘息加重，他就用力拍打车篷，扯着嗓子吼：“强子！停车！歇脚！”
卡车“嘎吱”一声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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