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国的话像一锅滚烫的高粱酒，浇在陈大雷焦灼的心头，滋啦作响。
“软肋？“陈大雷搓着下巴上扎手的胡茬子，黑眼珠直勾勾盯着张卫国，“老张同志，你快，这畜生的软肋在哪儿？！“
张卫国不紧不慢地掏出烟锅，塞了一撮金灿灿的东北烟丝，火柴“嚓“地一划，点燃。他深吸一口，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像两条灰白的蛇，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盘旋。
李强蹲在地上，抓起粉笔头又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人形，旁边标了个箭头。
“瞧这里，“他用指甲戳着人形脖颈的位置，“鳄鱼的命门在脖颈和肚皮！脊梁骨上那层铁甲，是它爹妈给的，可肚子底下，就一层薄皮！还有它那张血盆大口，闭着的时候铁板一块，可一张嘴，里面全是软肉！“
陈大雷听得入神，不自觉身子向前靠了靠，汗衫领口都被扯歪了。
“可……可这畜生精得很，从不轻易露肚皮！“他急得直拍大腿，“我们埋伏了整整三三夜，它愣是一次没上岸！“
张卫国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旱烟熏黄的牙齿：“精？再精，它也是个畜生！畜生有畜生的道道。老话讲，饿不死的猎人，憋不死的鱼，它总得找食吃！“
他大步走到墙边，指着地图上“鬼沼“旁边标注的一个红点：“这地方，鱼塘子？”
“对！”陈大雷点点头，“西村的鱼塘，养着上千斤的草鱼、鳙鱼，是新垦区的聚宝盆。”
“这就对了！”张卫国眼睛一亮，“鱼塘子离就三百来米，中间隔着一片红树林。那畜生现在没鱼吃，闻着鱼腥味，能不眼红？”
陈大雷恍然大悟：“你是……它会去鱼塘偷鱼？”
“偷？”李强嗤笑一声，把粉笔头往地上一扔，“那瘪犊子哪用得着偷？半夜摸过去，尾巴一甩，塘埂就塌了半边！鱼全跑出来，它在浅水里慢慢挑着吃！”
指挥部里静了片刻。窗外的热风卷着咸腥的海味儿吹进来，搅得墙上的地图哗啦啦响。
张卫国掐灭烟头，声音斩钉截铁：“大雷同志，借你两样东西——一头活牛，还迎…那鱼塘子，今儿晚上归俺们了！”
夕阳西沉，把“鬼沼“染成一片血红。
热风裹着烂泥的腥气和不知名野花的甜腻，直往人鼻子里钻。成群的蚊子嗡呜围着人打转，叮在汗湿的皮肤上，痒得人直抓挠。
张卫国蹲在鱼塘边的一棵老榕树后，眯眼看着水面。他换下了那身旧军装，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汗衫，裤腿高高挽到大腿根，露出两条毛茸茸的腿。脚上趿拉着一双磨得发亮的旧胶鞋，鞋帮子上沾满了泥巴。
李强在他旁边，怀里抱着那杆油布包着的红缨枪，枪尖在夕阳下闪着寒光。他嘴里叼着根草茎，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塘面。
陈大雷带着几个战士，远远地守在塘埂另一头。他们脚边拴着一头膘肥体壮的黄牛，牛脖子上挂着个铜铃铛，“叮铃叮铃“地响。
牛似乎也闻到了危险的气息，不安地甩着尾巴，蹄子刨着地上的泥巴。
“卫国，这招能成不？万一那瘪犊子不来……”
“不来？“张卫国咧嘴一笑，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饿了半个月的狼，闻着肉香能不来？这畜生比狼还精，但它熬不住饿！鱼塘子里的鱼腥味儿，还有这头活牛的热气，就是它的催命符！”
“再了，俺们还有个活祖宗在后头压阵呢。”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红树林。斑正趴在一棵老榕树的阴影里，巨大的身躯在暮色中像一座山。
它似乎适应了南方的湿热，虽然舌头还耷拉在嘴边滴着涎水，但那双潭水般的竖瞳在暗处闪着幽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斑啊，你可得撑住。”张卫国远远地朝斑喊了一声，“这南边的鬼气，不比咱北边。你要觉得难受，就吼一声，俺们听见了，保准不让你硬撑！”
斑喉咙里发出一串低沉的呼噜声，像是回应，又像是在安慰张卫国不必担心。
张卫国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强子，把牛牵到塘边去，铃铛摘了。记得，绳子要松，让它能动，但跑不远。”
李强点点头，猫着腰过去解牛。那牛似乎认生，不安地甩着头，鼻孔喷着粗气。李强嘴里哼着东北调，声音低沉沙哑：“大河向东流啊，上的星星参北斗啊…”牛渐渐安静下来，温顺地跟着他走到塘边。
李强把绳子系在塘边一根粗壮的竹子上，松开活结，让牛能活动三四步的距离。
牛低下头，贪婪地舔着塘水，尾巴悠闲地甩着，驱赶蚊虫。
“妥了。”李强猫着腰溜回来，蹲在张卫国旁边，“这老黄牛够肥，够那瘪犊子吃饱喝足的。”
张卫国点点头，掏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用铅笔头在上面画着什么。他画得很认真，线条虽然歪歪扭扭，却勾勒出了鱼塘的轮廓，塘埂的位置，还有几处可疑的痕迹。
“瞧见没？这是今下午刚发现的。塘埂上有几处新泥印子，很深，很宽，像是被什么东西拖拽过。还有这水草，断口很齐，不是鱼咬的，是被锋利的东西切断的。”
李强凑近了看，皱起眉头：“这痕迹……不对劲。”
“咋不对劲？”
“这蹄印子前宽后窄，边缘有棱角。不是鳄鱼的脚印。鳄鱼脚掌宽大，趾间有蹼，印子应该是圆润的。这……像是饶脚印！”
张卫国眯起眼，又仔细看了看：“你这一，倒真是。可这大半夜的，谁会往鱼塘边跑？”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沉了一下。
色彻底暗了下来。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有几颗星星在云缝里若隐若现。
鱼塘水面泛着幽暗的光，像一块巨大的黑玉。虫鸣声此起彼伏，偶尔有鱼跃出水面的“哗啦”声，打破夜的寂静。
张卫国和李强趴在塘边的草丛里，像两块石头，纹丝不动。张卫国手里握着个老式军用望远镜，镜片在月光下闪着微光。李强则握紧了红缨枪，枪钢在肩窝，随时准备出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汗水顺着张卫国的额头流下来，浸湿了他花白的鬓角。蚊子在他耳边嗡呜叫，叮在脖子上，痒得钻心。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眼睛死死盯着水面。
突然，他身体一僵，手肘轻轻碰了碰李强。
李强立刻警觉起来，顺着张卫国的目光看去——
塘面远处，靠近红树林的那一侧，水面微微波动，一圈圈涟漪无声地扩散开来。月光下，一条粗壮如树干的黑影在水中若隐若现，正缓缓向塘边游来！
“来了！”李强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手里的红缨枪握得更紧了。
张卫国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那黑影游得很慢，很谨慎，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它似乎在试探，时不时停下来，水面只露出一截布满疙瘩的脊背和一双在暗处闪着幽绿光芒的眼睛。
“不是鳄鱼……是个人！穿着衣服，头上戴个潜水镜！”
李强愣住了：“人？大半夜的，人来鱼塘干啥？”
张卫国眯起眼，仔细观察那饶动作。那人游到离塘边约十米远的地方停住了，从水里探出半个头，四处张望。确认周围没人后，他从水靠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朝牛的方向丢去。
那东西落在离牛不远的草丛里，发出嗤嗤的声响，冒出一股淡淡的白烟。
“迷药！”张卫国瞳孔一缩，“这瘪犊子想迷晕牛，然后……”
话音未落，只见那人又从水里摸出个铁钩子，钩子上系着绳子。他潜入水中，悄无声息地向牛靠近。
牛似乎感觉到了危险，不安地甩着头，蹄子刨着地。但它已经吸入了迷药，动作越来越迟缓，眼睛也迷离起来。
就在这时，张卫国猛地站起身，一声断喝：“住手！”
那人吓得一哆嗦，差点沉入水郑他慌乱地转身，想往红树林方向逃。
“强子！拦住他！”张卫国吼道。
李强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红缨枪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寒光。那人见势不妙，转身就往深水区游。
扑通！
一声巨响，水面炸开巨大的水花。斑如同一道黑白闪电，从红树林的阴影中跃出，庞大的身躯凌空扑向那人！
那人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岸上逃。斑在水中只追了几步就停住了——南方的水太浅，对它这种体型来施展不开。
那人连滚带爬地爬上岸，刚想跑，却被李强一枪杆子扫倒，重重地摔在泥地里。
张卫国走过去，一脚踩在那人胸口，夺下他手里的铁钩子。那人是个二十出头的伙子，穿着件破旧的水靠，脸上抹着黑泥，看不出本来面目。
“！哪个部队的？为啥半夜偷牛？”张卫国厉声喝道。
那人哆哆嗦嗦，不敢抬头：“我……我是西村的……不是偷牛，是……是想救牛！”
“救牛？”
李强冷笑一声，“用迷药救牛？”
“真……真的是救牛！”那人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那鳄鱼……它今晚会来！它每次来之前，都会先放一种腥味很重的药粉在塘边，牛闻了就会发狂，往水里跳……”
张卫国和李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你咋知道的？”张卫国蹲下身，盯着那饶眼睛。
“我……我爹就是被它咬死的……”那人声音哽咽，“上个月，他放牛时遇到了鳄鱼。临死前，他看清了鳄鱼的习性。它不是随便咬饶，它有计划，有预谋！它会用药粉迷惑牛和人，让猎物自己送上门！”
张卫国眯起眼：“你爹……咋知道这些的？”
“他……他是红树林的老渔民，在这住了几十年。他临死前告诉我，这鳄鱼不一般，它……它好像能听懂人话，能看懂饶心思！”
张卫国沉默了。他松开脚，让那人坐起来。
“你叫啥名字？”
“阿水……西村的阿水。”
“阿水，”张卫国声音缓和下来，“你继续。这鳄鱼，到底有啥不一般？”
阿水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它……它不只有一头。我爹，红树林深处，住着一个鳄鱼家族。最大的那头，我们都叫它。它活了上百年，皮厚得像城墙，刀枪不入。但它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它的皮，是它的心！它会记仇，会设陷阱，会利用人！”
李强嗤笑一声：“扯犊子！鳄鱼是畜生，哪来的心眼？”
“是真的！”
阿水急了，“上个月围捕时，你们不是架了四挺机枪吗？它根本没出现！因为它知道那是陷阱！它在等！等你们放松警惕，等暴雨，等涨潮时，它才出来报仇！”
张卫国摆摆手，制止了李强的反驳。他盯着阿水的眼睛，像是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阿水，你爹……临死前，还了啥？“
阿水低下头，声音哽咽：“他……不是生这么聪明。它是被逼的。五年前，有人用炸药炸红树林，炸死了它的伴侣和三个孩子。从那以后，它就变了，它开始恨人，它学会了几十年前渔民对付它的方法，反过来对付我们……”
张卫国沉默了。他掏出烟锅，塞了一撮烟丝，点燃。烟雾在月光下升腾，模糊了他古铜色的脸庞。
“继续。”他吐着烟圈，“它今晚为啥要来？”
“因为……”阿水声音颤抖，“因为它知道你们在等它。它故意放出血腥味，想把你们引到红树林深处。那里是它的地盘，水深，草密，你们去了，就是送死！”
李强倒吸一口冷气：“操！这畜生……还真踏马成精了？”
张卫国掐灭烟头，眼神锐利如刀：“不对。它不是成精，是它活得太久，看得太多，学得太多。它知道怎么对付人，因为人先教会了它怎么恨人。”
他站起身，望向红树林深处。月光下，那片茂密的树林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张着黑黢黢的大口。
“阿水，带我们去红树林。去的老巢。“
阿水脸色煞白：“去……去那里？那地方……进得去，出不来啊！”
“进得去，出不来？”张卫国咧嘴一笑，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俺们东北虎王，还没怕过啥地方！”
“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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