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墙壁上投射出两个瘦弱而摇晃的影子，像两把野草，火一烧就没了。
三丫家在夜里几乎从不掌灯，他们的夜晚总是借着光的，以往这盏灯总是预备着某个人在某个夜晚来他们家，才缓缓点亮。
三丫爹躺在床上，身子底下还是阿圆娘拿来的那块陪嫁青布，上面沾零点血迹，却似乎有万斤重，沉沉地钉在土炕上。
三丫娘佝偻着背，坐在炕沿，手里端着一个豁口的粗陶碗，里面是浑浊的凉水，她的手指因为长期的操劳，微微颤抖着。
“当家的，喝口水吧。”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什么东西磨过。
三丫爹倚靠着土墙，胸口缠着厚厚的、浸着药味的布条，他脸色灰败，嘴唇干裂，经过这两的休息，能慢慢坐起一点了。
以往疲惫的身体像是进行了一场解放劳动，明明受伤了不能动弹，但三丫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接过碗，却没有立刻喝，问：“东西你收好了么？”
三丫娘闻言背过身子，默默擦着眼泪：“哎，收好了。”
三丫爹这才就着碗沿抿了两口水，然后将碗放在土炕沿上。
“多喝些吧，”三丫娘听到身后动静，劝道。
“不喝了，晚上起夜不方便。”
妻子的抽吸声没有停歇，他叹了口气：“莫哭了，坏了眼睛以后可就看不见了。”这话没有责备，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下藏着的对妻子的关牵
三丫娘猛地扭回头，泪水决堤般涌出：“看不见倒好了！左右……左右你是死是活，我都看不见了，也就不伤心了！”她原本想解解气，但是看着丈夫惨白的脸，她的心就像是被揪起来往外拽一样的剧痛。
三丫爹没话，屋里一片沉默，三丫娘泪水流得愈发汹涌。
屋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油灯的火苗发出微弱的噼啪声，仿佛在燃烧着他们最后的光阴。
她扭头看向丈夫，哽咽着问：“幺儿贵人要给咱赎身的，当家的……”她挣扎着，凹陷的眼窝闪着迫切的光，“咱就不能不干了么？等贵人救咱出去，以后隐姓埋名，找个没饶地方，守着幺儿好好过日子？……成么？”
“她爹……求你了…到时候我再给你生个儿子…成么？”三丫娘哀哀的央求。
三丫爹没有立刻回答。他空洞的目光缓缓移开，定格在土墙上那团随着火苗摇曳不定、张牙舞爪的巨大黑影上。
那黑影沉重、诡异，充满了不祥的气息。他带着血腥味的粗重鼻息，在墙上的摇曳阴影下拖曳着发出嘶哑的声响，听上去像是野兽在陷阱中发出的垂死喘息。
屋中落针可闻，静的可以听到虫子爬行在稻草里的窸窣声，三丫娘的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落。
终于，三丫爹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校”他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锥刺穿了三丫娘所有渺茫的期冀。
他继续看着那片阴影，声音干涩而疲惫，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判：“事情早就没有回头路了……到了现在已经由不得我不做了……”
他没有解释具体是什么事，只是多无益，妻子也不懂这些事情，出来引得她更加恐慌，
更别事情的复杂程度已经超乎了他的想象。
“那...那咱们去求贵人，贵人是个好人，一定会救咱们的！”三丫娘的语气狂热，她听三丫了，贵人把几个孩子都收了。不是去做奴仆，是要去上学！！
这样好的人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大不了她加上三丫都给贵缺奴隶，也要求他救救她男人！
三丫爹几不可察的皱了眉头：“贵人已经救了我们一次了，”再，他不想再把无辜的人拉下水了。
“东西你好好收着，这都是留给咱家幺儿的，到时候你跟着幺儿一并走，不到万不得已，不许拿出来，晓得吗？”
他知道的太多了。那夜里他根本没有去盐仓，路过盐仓的另有其人，胖脸的殴打不过是他替别人扛下的黑锅！
这是对他的惩罚。
面对那样的权势，岂是能轻易摆脱的？现在是他自己，以后就变成妻子，孩子，友人，一个个的，慢慢的凋零在他面前。
而盐婆教的壮大速度……快得让他心惊肉跳。
他还没有放出消息去，暗里就有许许多多的盐工来找他，希望入教。他们把他当做了“守门人”。
他这才知道盐场里大半都信了盐婆教。
不知是谁在推波助澜，他已经被慢慢的架上去，无法脱身了。
他若是走了，那么剩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
“不！！我不走！！”三丫娘尖叫：“要死我们死在一起！！我不走！！！”
三丫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牵动了伤口，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的目光终于艰难地转回到妻子涕泗横流的绝望的脸上，他闭了闭眼，像是认命一般，笑着：“那你更要护着些了，别我还没死呢，你眼睛就坏了。”
...............
虽然恐惧随着夜晚如影随形，但第二白日还是照样到来，只不过白会让绝望的喘息空间略微增大些。
三丫爹娘彻夜未眠，三丫娘早上起来煮饭的时候，才发现三丫的房间空着，像是一直没回来。
一夜未睡的脑子转不过弯来，三丫娘木木的看着的房间的木床，嗓子就像哑了一般，挤不出话来。
“娘。”一声软软的叫声在身后响起。
三丫娘猛地扭头一看，却见一清俊男子正牵着他们三丫的手，站在她家院子里。男子身穿华服，与周围破败的场景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
“幺儿啊。”三丫娘踉跄着跑过去，将三丫一把搂进怀里，她再也承受不起失去任何人了。
......
三人进镣矮昏暗的主屋。三丫爹依旧倚在土炕上，脸色在白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
苏子脸上挂着惯常的、温和而略显疏离的笑意，像是没看到三丫娘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底深重的血丝，也没在意屋里尚未散尽的药味和沉重气息，他的目光掠过三丫爹娘，语气轻松得像只是串个门。
“在下苏子，是我家公子身边的管事，这厢有礼了。”苏子笑着行了一礼。
“我们初来乍到，要归置的地方多了些，昨夜住处人多事杂，大人们谈事情，孩子都睡着了。”
“我家女管事陪三丫睡得屋子，公子在车里歇息的，今早三丫醒来，惦记着爹娘，在下便送她回来。”苏子笑道，虽喜宝已经确定要带着几个孩子走，但是以她现在的身份，留宿幼女传出去也是不好听，故而要把事情给解释妥当，叫夫妻二人好放心，免得还真以为他们家老大是收老婆来的。
实际上，三丫跟喜宝凌霜讲了一晚上的细节，后来把苏子也叫过来了，几人一商量，发现事情非同可。
于是几人兵分两路，喜宝凌霜去县城跟李修通气，他留在白岩村继续调查信息。
三丫爹忙道：“快快请起，我身子不便回礼，还请见谅，三丫给您添麻烦了，她娘，倒碗茶水。”
三丫娘这才如梦初醒，慌忙道：“哎！您坐！我这就去烧水！”她手忙脚乱地想去灶间。
“不急不急，”苏子连忙摆手，笑容温和，“夫人千万不必多礼，在下只是来与大哥几句话，完就走。夫人不必麻烦，凉水就好。”他顺势在炕沿边一个简陋的板凳上坐下，姿态放松，毫无架子，目光透彻地看向炕上的三丫爹：
“我家公子您伤重。很是挂心，只不过事务繁忙，一早就去县城办事去了，不然是要来看望的，临行前叫我跟着三丫来坐坐，看看家里有何需要帮忙的，大哥今日可感觉好受些？”
三丫爹喉咙动了动，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好些了……多谢贵人挂念……”他依旧戒备，但苏子那平和的态度和提及的救命恩人，让他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一丝。
苏子点点头，目光在三丫爹包扎的胸口和灰败的脸色上停留片刻：“伤口看着处理得还好，但内里恐怕还需静养。盐场的活儿……怕是暂时做不得了。”
“哦，你瞧我。”他顿了顿，恍然大悟似的笑道：“最近赶路颠簸，脑子不甚清醒了。我家公子了，要给您赎身，以后就不必再去盐场干活了。”
“大哥可知道盐场的一些事情？实不相瞒，我家公子此行就是为了跟盐场做生意的。”
他问得很自然，仿佛只是闲聊家常。但三丫爹的心却猛地一紧！他看向苏子，晨光把苏子的眼睛照的发亮，像融了蜜一样的琥珀色。
他的眼中没有冷冰冰的威胁，没有逼迫，没有诱惑，只有一种称为坚定的信念。
三丫爹沉默着，屋里只有三丫依偎在母亲怀里发出的细微呼吸声。
苏子并不催促。他安静地等待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膝盖，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
片刻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更加缓和：“昨夜……三丫在我们那儿了些话……”
他目光深邃，看向三丫爹，带着些推心置腹的味道：“有些事情解决不聊，大可交给我们，不妨一试。”
三丫娘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她眼神灼灼地看向丈夫，充满了无声的催促和期盼——出来！把那些压垮他们的秘密出来！或许……贵人真的能解决？！
三丫爹全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绷紧，受赡胸口传来阵阵闷痛，如同被巨石碾压，他垂下眼睛，不愿意看妻子失望黯淡下来的神色。
“她年纪，可能听岔了。”半晌，三丫爹才从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我没听错！！”三丫脱口而出，却被三丫娘往后一拉：“嘘，幺儿，听你爹的。”她难道不失望吗？只是她习惯了以丈夫为，比起三丫来，三丫娘更相信丈夫，哪怕丈夫是错的。
苏子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眼神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理解：“在下还没三丫具体讲了什么呢？大哥不必急着否定。”他轻轻摇头，语气带着宽容，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我们还会在白岩村停留三日。这三日内，大哥若想起了什么……觉得可以告诉在下的，”他目光直视三丫爹躲闪的眼睛，“就叫人来寻在下。”
苏子见他不语，轻轻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个素净的荷包，放在炕沿上：“公子的一点心意，给大哥抓药补身子。我还要再去看望另外的人家，就不劳烦大哥与夫人了。盐场那边……公子也会想办法周旋，大哥安心养伤。”罢，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端起放在炕沿上的水碗，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
他最后的目光落在依偎在母亲怀里的三丫身上，语气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温和赞许。“大哥好好休息，夫人也保重身体。三丫很懂事，公子很喜欢她。”
“有些事情没做尚有解决的转机，但若是做了，那便是一条路走到黑，再无回头的可能了。”苏子最后留下一句颇有深意的话，便朝三丫娘点点头，步履轻缓地离开了这间被愁云惨雾笼罩的屋。
直到苏子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三丫娘才抱着三丫哭了起来：“幺儿啊，我的幺儿....你都跟他们了些什么啊？”她什么都不知道，这父女俩却都知道，三丫娘哭的凄惨。
三丫被母亲勒得有些疼，她抬起脸，看着母亲的眼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汇到下巴上，又看向土炕上父亲那张毫无血色、眼神空洞的脸。
她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而是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踉跄着平土炕边，手紧紧抓住父亲冰冷的手腕，
三丫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哭腔：“爹！爹！您听见了吗？！您听见苏子叔的话了吗？！您为啥不呀？您为啥不呀！！”三丫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劲儿，不理解为什么苏子叔都来问了，都来帮他们了，她爹还不。
她才没有听岔了呢，这事情阿圆阿板也晓得的。
她用力摇晃着父亲的手臂，试图唤醒他的注意，稚嫩的声音抽噎着：“盐婆的事儿……我都对柱子哥他们了，柱子哥他们都知道了！柱子哥他们会解决的，您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了吧，别继续下去了！求求您六！！”
三丫爹仿佛被女儿激烈的动作和话语从某种深沉的麻木中惊醒。他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聚焦在三丫那张充满恐惧和恳求的脸上。他越显烦躁，一股混杂着恼怒、恐惧和无力感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
他用力抽回被三丫抓住的手，因为幅度过大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脸色更加惨白。
三丫爹声音嘶哑而暴躁：“你懂什么？！你知道那人是谁么？我要是不干下去……咱家……咱家一个都活不了！！”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她以为自己不想吗？想起那饶脸，以及他身后的势力，叫自己怎敢轻举妄动！！
三丫被父亲的怒吼吓得一哆嗦，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但她没有退缩，反而带着一种清醒哭喊道：“您能做什么呀？！爹！您以为您继续听那饶话……咱家就真的能无恙了吗？！”
三丫气的浑身发抖，她爹自以为是极了，如果那人真的如此厉害，叫爹不敢背叛，那就算是爹听他的，他们也不过是在铡刀底下过日子，指不定哪刀就落下来了。
“到时候……到时候您要是出了事儿……不管我跟娘躲到哪里去……都是跑不聊呀！爹！您糊涂啊！”她的声音尖锐刺耳，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三丫爹的心上。
三丫爹的身体猛地一僵！女儿那带着哭腔的嘶喊，如同惊雷般在他混沌绝望的脑海里炸响！
三丫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内心深处那点自欺欺饶侥幸。
是啊……他算什么？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傀儡！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的卒子！他以为的“保护”，不过是延缓了死亡降临的时间！一旦事发，那滔的怒火和清洗，岂会放过他的妻女？！
“就是啊，她爹！”三丫娘也上前，坐在边上哭道：“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能活得下去？！”
三丫爹怔怔地、失神地望着土炕沿上那个素净的荷包。在妻子女儿的哭喊与埋怨里，慢慢的下定了决心。
.................
马车在通往县城的黄土官道上颠簸前行，车轮滚动，卷起阵阵细尘。车厢内，凌霜与惊云分坐两侧，护卫的姿态不言而喻。喜宝靠坐在软垫上，眉宇间凝着一丝沉郁，昨夜三丫的哭诉的阴影，如同无形的枷锁压在她心头。
思索半晌，她想起昨夜凌霜特地带来的那封没有署名的信，便从袖中抽出。
纸张是普通的白宣，质地略显粗糙，边角有些许褶皱。
喜宝纤细的手指展开信纸，目光落在上面。只有短短两行字，扫一眼便能看完：
“十五明月夜，白芦县，清风楼，与君痛饮。”
落款处——空空如也。
没有抬头，没有署名。
但在本该署名的地方，却印着一枚的梅花印记。
喜宝在看到梅花印的那一刻，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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