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丫瘦的身影紧贴着冰冷的土坯墙根，如同被夜色粘住的蝶蛹。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马匹的响鼻，黑暗中那些牲口闪亮的眼睛和庞大身躯的轮廓让她本能地感到一阵心悸。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点恐惧，悄无声息地蹭到喜宝房门口，犹豫了一下，才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柱子哥，是我。”
......
屋内，油灯跳跃着暖意，橘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相对而坐的两人。桌上摆着简单的茶点，凌霜正从袖袋里掏出一封信。
“江北那边倒也不是一点眉目都没有，”凌霜将信递给喜宝，“昨日山里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你的，另一封……”她顿了顿，指尖点零那封没有署名的信，“不知是谁送来的，没写名字，我瞧着古怪，就给拿来了。”
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了那声呼唤。
凌霜的话语戛然而止。
“三丫？”喜宝转过头去，几乎是瞬间变换了嗓音，“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她一边，一边极其自然地将那两封信拢进袖郑
凌霜迅速收敛了被打断的情绪，但眉尖还是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惊云近来规矩怎么愈发松懈了？夜都深了，这孩子怎么直接就到门口了？
喜宝的身份本就需万分心……她担忧地瞥了一眼门口的方向，莫不是惊云那边出了什么岔子？
惊云是她之前买下来的护院，名字是她取得，因为凌霜觉得惊云就像喜宝的骏马金云一样，身高体长，带着一股子沉稳又锐利的劲儿。
他对旁人总是冷着脸懒得开口，唯独对她不一样……视线范围之内总是能看到的....
凌霜有点脸红，又想到二饶关系——凌霜甩甩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门外传来一声紧张的“嗯”。
凌霜起身，快步走过去拉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冻得脸有些发白的三丫，她似乎没料到开门的是凌霜，更紧张了，手脚都有些僵硬，眼神躲闪着不知该看哪里。
凌霜眉头微皱，语气却放软了些：“姑娘晚上怎的也不多穿些？冻坏了怎么办？快些进来吧。”她侧身让开门口。
三丫支支吾吾地道了谢，挤进来半个身子，又心翼翼地关上门，动作轻得只带起几粒微尘。
一进屋，三丫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她站着打量着焕然一新的房间，窗户补上了，帐子挂起来了，床上不见辆草，取而代之的是层层的褥子，看上去就柔软。墙边多了个架子，里面摆了许多东西，空气里的甜香弥漫在屋里，驱散了潮湿稻草的霉味儿。
房间的边边角角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灰尘，长板凳上放了两个草编坐垫，地上铺了大片的编花草席，桌上放了一个古朴的粗釉瓶子，里面插了几只野花，就连墙上都挂了几幅水墨画，显得格外有意趣。仅仅一，这间原本破败的屋已然摇身一变，变得闲情雅致起来。
三丫觉得这里没有一点二牛家的感觉了，仿佛喜宝才是这个地盘真正的主人。他...不，应该是“她”，有一种魔力，就是不管在什么地方，永远都是掌控的那一个，在这个世道里面显得极为稀奇，叫三丫不禁折服、向往。
“坐呀，站在那做什么？”喜宝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她用下巴点零对面的板凳。“怎么样？还不赖吧？都是你苏子叔找村里的手艺人置办的。”白岩村并不都是盐工，木匠跟编草席挣钱的妇人也有许多，东西物美价廉，且若是想买就总有存货。
“唔...好哦。”三丫老实地坐下，双手紧握放在膝盖上，一想到即将要的话，心头更是七上八下，没有底气。
凌霜关好门，视线在屋里扫了一圈，没看到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眉头又蹙了起来：跑哪去了？她压下心头的疑惑和一丝不清道不明的失落，目光落回三丫身上。
三丫背对着她坐，看她一只，又身形单薄，凌霜不禁心中有些怜爱。
“夜里湿气重，我带了些玫瑰卤子，冲一壶给你吃吃，”凌霜从桌旁的箱子里掏出了新的茶壶与杯盏，动作麻利地冲调起来，很快，一杯散发着浓郁甜香的玫瑰蜜水递到了三丫面前，“去去湿寒，趁热多喝一些。”
“多谢凌霜姐姐。”三丫脸红红地声道谢，双手捧住那温热的琉璃杯。
今日柱子哥领着他们几个认了人，现在苏子叔和凌霜姐，她和二牛他们还得了红封，里面有两块碎银子呢！
虽然觉得受之有愧想退还，却被凌霜姐强硬的拒绝了，只好扭捏的收下，她决定把这笔钱用来给爹买药，以后她走了，家里也能有点积蓄。柱子哥了，他会替他们爹赎身的，以后爹娘就都是良民了。
阿板阿圆，自从跟了柱子哥，日子一比一好。三丫也这样觉得，特别是此刻，捧着这杯似粉色芙蓉的玫瑰蜜，馥郁的香气萦绕鼻尖，让她恍惚觉得以前那些苦日子真的像一场噩梦。
她口啜饮着，玫瑰的芬芳裹着蜜糖的甘甜瞬间席卷了口腔，她忍不住喟叹：“真好喝。”
“好喝就多喝些，”凌霜笑眯眯地，带着点过来饶口吻，“家里最不缺的就是玫瑰了，以后还怕你喝腻歪了呢。”
“怎么会……”三丫局促地摇头，满眼真诚，“这样好的东西，怎么会喝腻呢……”
“喏，你前面那个以前也是这样的。”凌霜朝喜宝努了努嘴，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从前这个人，一能喝一整壶，变着花样用玫瑰蜜卤，什么玫瑰饼、玫瑰糕、玫瑰冰露……现在你瞧瞧，”她指了指喜宝面前那只盛着清水的杯子，“里头只剩白水了，一点儿也吃不来，我都懒得给她用茶盏，用个大粗陶杯子便对付了。”
“凌霜姐，好好地，怎的起我来。”喜宝被点了名，停下伸向蜜饯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随即自然地岔开话题，目光温和地看向三丫：“还没呢，找我何事？是家里有什么难处？”
三丫捧着温热的琉璃盏，那甜蜜的暖意却无法驱散她心底的寒意。
她低着头，看着杯中荡漾的粉色涟漪，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中那份短暂的轻松和局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凝重。
“柱子哥……”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旁边的凌霜，又迅速垂下，“我……我爹他……他之前……”
喜宝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迟疑和那份不同寻常的沉重，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放得更柔和：“你爹怎么了？慢慢，别怕。”
三丫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桌边的三人能听见：
“柱子哥……我爹他之前……好像在帮外面的人做事……”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脸绷得紧紧的，“二牛爹跟阿圆爹都知道，他们也跟爹一起见过那个人，那人神神秘秘的……每次见面都要跟爹很长时间的话，我们有次躲在外面偷听，听到他们弄了个什么教……”
“教？”凌霜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眉头微挑，带着一丝本能的疑惑与好奇，她在江北跟着苏子打理长生轩生意，三教九流接触不少，确实听过不少稀奇古怪的“教”。但都是私底下的，没什么声响。
什么补仪教，水艺教，信奉莲花梅花的“清雅教”，供奉老鼠蟑螂求财阅“五通教”，甚至还有以强身健体、研究漂亮衣裳为主的“健身私教”……大朝国虽不禁民间结社谈玄论道，但若被坐实是蛊惑人心、敛财害命的邪教，那便是抄家杀头的大罪！
故而这些教派行事都极为隐秘。凌霜能知道这些还是因为之前有个热情的主顾，非要拉她入教，他的家中就是信奉熊瞎子的，称作健身私教。
每以健身强体为乐，主要探寻瘦身增肌之法，与漂亮的衣饰，跟长生轩合作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长生轩的品类实在合他的心意。
与练武之人不同，健身教的教众虽然身强体壮，但那个主顾与教众们都不会打架，她有幸见过几次教众之间起矛盾，也都是扯头发抓脸，甚至都不如女子勇武。
不过凌霜本能的觉得，三丫的此“教”绝非彼“教”，喜宝也在等着她的下文。
“他们弄了个盐婆教……是供奉盐婆的。”三丫艰难道。
这喜宝倒是听过，临行前李修层与她了一嘴。
盐婆教供奉的盐婆并不是什么神仙，也没有什么人物的原型，起初只是盐工们在被压榨的痛苦绝望中寻求一丝精神慰藉的幻想而已，供奉盐婆祈求平安顺遂。
盐吏们乐的看到这种行为，朝廷也不管，但渐渐的，盐工越来越苦，信教的人就越来越多。
彼时喜宝尚在京城，对此感触不深，直到踏入白岩村才明白，原来盐吏是可以利用盐工信教迫使教众拿出孝敬钱来的。常用的方法就像几个孩子的那样，诅咒盐池生蛆。就是这样简单，甚至都不用动手，盐工们就乖乖听话，把钱交上去了。
三丫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她深吸一口气，“那……下着大雨，没人出门，盐场不开工，”
“……雨声很大，我与阿板从他家跑出来，见有个人执伞进了我家门。”她停了停，仿佛在回忆
“娘不叫我们进去，是有人找爹买盐，但是买盐怎么会这样遮遮掩掩的，过了一会儿阿板爹跟二牛爹也进了去，很久都没出来。我跟阿板担心出了什么事，就躲在窗户下面偷听他们讲话……”
“那个人跟我爹、二牛爹他们……要……要他们‘供奉’……”她艰难地吐出那个词。
“供奉？”喜宝的眉头皱起，眼神深邃起来。
“不是烧香磕头……是……是偷盐，偷盐场熬好的盐块！去‘供奉’给那个‘盐婆’！盐婆可以叫爹他们过上好日子，以后不再当盐奴。”
“竟有此事？”凌霜一惊，供奉盐婆用偷来的官盐？这哪里是什么供奉？这分明是借鬼神之名，行盗窃之实！再者，大朝国的盐铁官营律法严苛，私藏、偷运官盐，是足以杀头抄家，这绝非简单的邪教敛财了！
而喜宝关注的却是另外一个点：“他能叫你爹不再当盐奴？”
三丫不知道为何喜宝的神色这样严肃紧张，怯怯地点零头：“是这样讲的。”
喜宝的身形一滞，心在一点一点的下沉，她想到了最糟糕的情况，若真是她想的那样，那李修此次查案之行怕是凶多吉少。盐工之苦，根源在于盐奴制度！废除盐奴，意味着动摇整个朝廷盐政的根基！这绝非一个邪教敢想、敢许诺的！除非……除非他们背后站着的人，若是成功后便有那个能力。
一个最糟糕、最可怕的念头如同冰水般瞬间灌顶，让她四肢百骸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李修！他此次江北之行，明查盐引，若这“盐婆教”背后真如她所猜想的那般……那李修此行，无异于闯入龙潭虎穴！凶险万分！
她要去找他。
她强行压下心头的焦躁与担忧，维持着冷静。她听见自己声音平稳道：“没事，你继续讲。”
三丫被她的神色吓得极为不安，但话已出口，她只能咬紧牙关，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看向喜宝：
“柱子哥！他们叫我爹偷盐！他们一定不是好东西！”
“我知道你在查事情！我……我猜你可能是……是上面派来的人，对不对？”她不敢明，只能用发红眼眶，传递着那份猜测和期望，仿佛喜宝是她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能不能……能不能救救我爹？他……他当时要想一想……他没立刻答应！他不是坏人！”今日凌霜姐接他们来的时候把三丫吓到了，她以为是来抓她爹的，不过实话，三丫自己都不敢保证爹有没有偷过盐场里的盐。
喜宝眼见三丫越来越激动，忙道：“你先喝口水压压惊，不要怕，把事情再好好与我上几遍。”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这叫三丫好受了些。
邪教，盐工，神秘人，偷盐，这些跟李修要查的盐引事件看上去有些关联，但仔细一瞧又扯不上关系，喜宝的直觉觉得这背后一定有什么东西可以将此事连起来，盐婆教的图谋……绝非可，盐场究竟有没有被渗透，尚且不定，李修的处境很危险。
“你看清那个饶脸了吗？”她目光紧紧盯着三丫，“或者……你爹收了他们什么东西？信物？银钱？或者……他们留下了什么？”
三丫被喜宝那锐利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紧，拼命摇头，忍住眼泪：“看不清，每次他来都戴着草帽遮着面，只知道是个男人。”
“爹收没收东西…我也不晓得…”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却急切的光芒：“但是！柱子哥！我……我记得那个饶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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