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
昨日那场酣畅淋漓的大雪终于停了。色将明未明时,铅灰色的云层被北风撕开几道细长的口子,露出一线惨淡的、近乎于白的青灰色光。这光映在定北侯府庭院里厚积的、未曾践踏过的皑皑白雪上,反射出清冷刺目的亮色,反倒比阴霾时更添几分凛冽寒意。空气干净得像是被冰水洗过,吸入口鼻间,带着雪后特有的、清冽微甜的凉意,却也冻得人鼻腔生疼。
世子院落的上房内,地龙与炭火依旧将暖意维持得恰到好处。只是今日清晨,这暖融中却弥漫着一层不同于往日的、近乎凝滞的沉静。
苏绣棠与谢知遥对坐在临窗的紫檀木圆桌旁用早膳。桌上摆着几样精致清淡的菜,一碟新蒸的梅花形状豆沙包,一罐熬得浓稠喷香的米粥。碗碟都是温润的白瓷,在窗外雪光的映衬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苏绣棠今日换了一身暖白色的软缎长袄,料子极其细软,贴着肌肤有种柔滑的凉意。袄身上用淡紫色的丝线绣着疏疏落落的辛夷花纹,花朵半开,姿态清雅,只在领口和袖缘处略加勾勒,并不张扬。外头松松罩着一件月白色的素面羽缎斗篷,领口滚着一圈蓬松柔软的银狐裘毛,衬得她因孕期而略显丰腴的脸颊愈发莹白如玉。她的发髻绾得比平日更为简单,只用一支通体温润的紫玉祥云长簪固定,除此之外再无饰物。面色在雪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眸子却异常清明沉静,如同雨后的寒潭,映着窗外的雪色,透出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与通透。
谢知遥坐在她对面,身上已然换好了正式的一品侯世子朝服。深紫色的蟒袍庄重肃穆,金线刺绣的麒麟补子在雪光下闪烁着威严的光芒,腰间玉带束得一丝不苟,头上戴着七梁赤金冠。他的面容比平日少了些许疏朗笑意,眉宇间凝聚着一种属于朝堂的、深思熟虑的沉凝,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剑锋,带着即将面对风暴的镇定与决断。
他只简单用了半碗米粥,夹了两筷子菜,便放下了手中的银箸。银箸搁在青瓷筷枕上,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
苏绣棠抬起眼,看向他。
“证据链已齐全,口供相互印证,指向明确无误。”谢知遥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般的质感,“王疤脸等人已签字画押,那个管家的身份也核实了,确与净乐庵那老东西有旧。从他们身上搜出的令牌、信物,以及与我们安插的线人传递的信息,都能对上。今日早朝后,我便寻机会面圣,将这一切陈明。”
苏绣棠静静听着,手中盛着米粥的汤匙在碗里轻轻搅动着,带起细微的涟漪。她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拿起桌上温着的白瓷壶,为他面前空了一半的茶盏续上热茶。茶汤清碧,热气氤氲。
“陛下英明纵,去年处置李党时,已然展露雷霆手段,肃清寰宇。”她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如今事隔不过一年,竟有余孽不甘蛰伏,勾结内侍,窥探京畿防务,甚至企图劫掠与宫中有涉的商队,敛财聚势。”
她顿了顿,将汤匙轻轻搁在碗边,抬眼直视谢知遥,目光沉静如古井。
“你面圣时,需得让陛下明白,此非旧案重提,亦非寻常劫掠。”她的语速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力度,“这是潜伏的毒疮在陛下眼皮底下再次化脓,是藐视威、挑战皇权的试探,更是可能危及社稷稳定的隐患。重点在于‘其心可诛’、‘其行可灭’,在于让陛下看到,这些人在经历上次清洗后,不仅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行事更为隐秘阴毒,所图更大。”
谢知遥凝神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叩。他能感觉到妻子话语中的深意——这不是单纯的告发,而是要将这件事的性质,提升到触动帝王最敏感神经的高度。
“陛下乃下共主,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苏绣棠的声音更轻了些,却字字敲在谢知遥心上,“尤其是这些人,利用的恰恰是陛下前次清洗后的‘平静’假象,利用的是年关将近、人心浮动的时机。其胆大包,可见一斑。你若能将淬透,让陛下意识到,这不仅是几个跳梁丑的闹剧,而是可能动摇根本的阴私勾当,那么……”
她未尽之意,谢知遥已然明了。皇帝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欺瞒与背叛,尤其是来自他认为已经清理干净的“旧疾”的反复。这触及的是帝王的权威与掌控力。
“陈御史那边,可都知会妥当了?”苏绣棠问。
谢知遥颔首:“昨日已遣心腹递了消息。他素来耿直,最恨阉宦干政与朝臣结党。他会在我面圣后,适时呈递奏本,内容会涉及近日京畿防务中的几处微妙人事变动,以及坊间某些关于‘宫中旧人不安分’的流言,与我们提供的证据互为佐证,形成呼应之势。”
苏绣棠微微点头,眼中掠过一丝赞许。清流御史的发言,有时比勋贵武将的直陈更能引发皇帝的重视与联想。
早膳至此,已无需再多言。谢知遥端起那盏已经微温的茶,一饮而尽,随即起身。他走到苏绣棠身边,伸手轻轻握了握她放在桌上的手。她的指尖微凉。
“府中一切,今日便交给你了。”他低声道,目光在她沉静的眉眼和隆起的腹上停留了一瞬,那里有他全部的动力与牵挂。
苏绣棠反手轻轻回握了他一下,唇角扬起一个极淡却无比坚定的弧度:“放心去。家里有我。”
谢知遥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玄色的朝服下摆拂过门槛,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辰时三刻,乾清宫东暖阁。
这里比之外殿更为私密温暖。地龙烧得极旺,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温热熨帖。临窗的炕上铺着厚厚的明黄锦褥,设着一张紫檀木雕龙炕几。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的龙涎香那沉静悠远的气息,混合着地龙暖意,令人不自觉便放松了心神。
皇帝今日并未穿戴正式的朝服冕旒,只着一身明黄色的团龙常服,腰间松松束着玉带,斜倚在炕上的大引枕上,手里把玩着一对温润的羊脂玉球。他面容清癯,眼神深邃,眉宇间是久居帝位沉淀下来的威仪与一种难以捉摸的深沉。看似闲适,但那偶尔掠过奏章的目光,却锐利如电。
谢知遥在内侍的引领下踏入暖阁,撩袍跪倒,行觐见大礼。
“臣谢知遥,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平身。”皇帝的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沉稳,“赐坐。谢爱卿今日觐见,所为何事?”
“谢陛下。”谢知遥起身,却并未立刻落座,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装帧整齐的奏章,双手高举过顶,“臣有本奏,事关京畿安宁与社稷稳定,不敢耽搁,特此面呈陛下御览。”
侍立在一旁的大太监连忙上前,接过奏章,心翼翼地呈递到皇帝面前的炕几上。
皇帝放下手中的玉球,拿起那份奏章,并未立刻翻开,目光先落在谢知遥肃穆的脸上。“哦?何事让谢卿如此郑重?”
“陛下,”谢知遥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武将特有的干脆,“数日前,臣与内子名下‘锦棠记’商号一批货物,于京郊黑松林遭遇匪徒劫掠。幸得护卫得力,未受大损,且当场擒获匪首及从犯数十人。”
皇帝眉梢微挑,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不以为然:“京畿之地,竟有如此猖獗匪徒?五城兵马司与京兆尹是做什么的?此事依律查处便是,何须劳动谢卿亲自面奏?”
“若仅是寻常匪患,臣自不敢惊扰圣听。”谢知遥上前一步,目光恳切而锐利,“然经臣连夜审讯,并与近日京中其他异动相互印证,发现此案背后,恐有更大隐情。匪首王疤脸及其手下,实乃受人雇佣。雇佣者,与昔日权奸李崇明之余孽有千丝万缕联系,更牵涉宫汁…已被贬黜净乐庵‘静修’之内侍戴权!”
“戴权”二字出口,暖阁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侍立的大太监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轻了。
皇帝脸上的闲适之色瞬间消失无踪。他放下奏章,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电射向谢知遥:“谢卿,此言可有凭据?污蔑内侍,尤其是牵涉宫中,非同可。”
“臣不敢妄言!”谢知遥再次躬身,声音铿锵,“擒获匪徒中,有一名充当联络的管家,从其身上搜出带有特殊印记的令牌一枚,经查,此令牌形制与内务府早年颁发给某些年老有功内侍的‘荣养凭证’极为相似,而其中暗记,经暗线比对,指向戴权无疑!此外,从匪首王疤脸及该管家口中所得口供,相互印证,皆指向戴权通过中间人,出重金雇佣他们,目标明确,就是‘锦棠记’那批伪装成珠宝、实则有特殊标记的货物。他们选择黑松林动手,亦是经过周密查探,知晓那里地形复杂,且近期京畿西大营有几处关键岗位人事调动,出现了……可能与李党旧部有牵连的新面孔。”
他将“人事调动”与“李党旧部”轻轻带出,却如同投石入水,在皇帝心中激起涟漪。
皇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缓缓拿起了那份奏章,翻开,一页页仔细看去。奏章上条理清晰地列出了擒获人犯名单、搜获的物证清单、关键口供摘要、以及关于京畿西大营人事变动的初步调查结果。证据链环环相扣,逻辑严密。
暖阁内静得可怕,只有皇帝翻阅纸张的轻微沙沙声,以及更漏滴水那规律到近乎冷酷的滴答声。
谢知遥垂手肃立,目光低垂,却能感觉到御座之上那越来越沉凝、越来越冰冷的气息。帝王之怒,不形于色,却足以让周遭空气都冻结。
就在皇帝即将看完奏章之时,暖阁外传来内侍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通禀:“启禀陛下,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陈大人有紧急奏本呈递,言称事关重大,恳请陛下御览。”
皇帝目光从奏章上抬起,眼中寒光一闪:“呈上来。”
很快,另一份奏本被送了进来。皇帝快速浏览,越看,脸色越是阴沉。陈御史的奏本措辞更为激烈,直指近日京中某些“阴伏之辈”蠢蠢欲动,利用年关节庆,散布流言,窥探防务,其心叵测。虽未直接点名戴权或李党余孽,但其描述的情状、提及的某些蛛丝马迹,竟与谢知遥奏章中的内容隐隐呼应,互为佐证!
两份奏章,一份来自深受信任的勋贵武将,证据确凿;一份来自素以刚直闻名的清流言官,直指时弊。同时摆在面前,指向同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皇帝沉默了。
那沉默如同暴风雨前最压抑的宁静,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威压。暖阁内的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侍立的大太监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良久,皇帝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那笑声不大,却冰冷刺骨,带着一种被触犯逆鳞的森然怒意。
“好啊……”皇帝缓缓放下手中的奏章,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炕几上轻轻敲击,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人心上,“朕倒是瞧了这些饶能耐,瞧了他们的……胆子。”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其中蕴含的风暴,却让谢知遥都心头一凛。
“李崇明……他的骨头,怕是都化成灰了吧?”皇帝的目光望向窗外,那里是宫墙重重,雪光凛冽,“朕原以为,去年那一场,足以让某些人记住教训,安分守己。看来,是朕……太仁慈了。总有些孤魂野鬼,不肯安生,非要跳出来,提醒朕这下,还不太平。”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谢知遥身上,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一切伪装。
“谢卿,”皇帝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奏章所言,证据确凿?”
谢知遥撩袍,单膝跪地,以最郑重的军礼姿态,朗声道:“人证物证俱在,皆可随时提调验看。臣愿以项上人头,以定北侯府满门忠烈之声誉担保,奏章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分虚妄构陷!若有半字不实,甘受任何惩处!”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暖阁内回荡,带着军人特有的铁血与坦荡。
皇帝看着他,眼中的冰冷怒意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属于帝王的审度与决断。他微微颔首。
“朕,信你。”皇帝缓缓吐出这三个字,随即,目光转向侍立在侧的心腹大太监,语气瞬间变得冰寒无比,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传朕口谕——”
大太监浑身一颤,立刻躬身,竖起耳朵。
“第一,着内务府总管太监,即刻亲自带人,前往净乐庵,锁拿戴权!押入内狱,严加审讯!朕要知道,他这些年都做了什么,联络了谁,还有哪些同党隐藏在宫中!给朕一个不漏地挖出来!”
“第二,京畿巡防营,所有近三个月内调动之军官,尤其是西大营涉及岗位,凡背景存疑、与李党旧部有丝毫瓜葛者,一律即刻停职!交由兵部、刑部、京兆尹三司会审!彻查其调动缘由、过往行迹、所有往来!”
“第三,谢卿所擒获之一干匪徒及相关人犯,全部移交大理寺!与戴权案并案审理!告诉大理寺卿,此案关乎朝廷体统、宫闱清静,务必从严从速,查个水落石出!所有牵连热,无论身份背景,严惩不贷!”
三条口谕,一条比一条严厉,一条比一条迅疾,如同三道霹雳,骤然划破看似平静的朝堂空。
“臣,领旨!”大太监声音微颤,却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躬身退出,前去传令。
皇帝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回依旧跪着的谢知遥身上,语气稍缓:“谢卿此次能于细微处洞察先机,处置果断,一举粉碎奸人阴谋,有功于社稷,有功于朝廷。此案后续审理,便由你从旁协助大理寺与内务府,务必给朕……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臣,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托!”谢知遥沉声应道,心中那块巨石,终于轰然落地。他知道,皇帝的决心已下,这场由暗处掀起的波澜,即将被更强大的皇权之力,彻底碾碎、平息。
消息总是比风更快。
谢知遥尚在宫中未归,定北侯府内,苏绣棠已接到了经由特殊渠道传来的第一道讯息。
云织快步走进内室时,苏绣棠正坐在窗下的暖榻上,面前摊开一本空白的册子,手中执着紫毫笔,似在凝神书写,又似在静心等待。笔尖悬在纸面,一滴饱满的墨汁将落未落。
“世子妃,”云织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激荡,“宫里刚传出的消息,陛下已下口谕:锁拿净乐庵戴权,停职审查相关军官,所有案犯移交大理寺并案严审!”
苏绣棠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那滴饱满的墨汁终于落下,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团浓黑的、不规则的痕迹。她没有去看那墨迹,只是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将笔搁在了青玉笔山上。
她抬起眼,望向窗外。雪后初霁的阳光终于穿透了云层,虽然依旧淡薄无力,却执着地洒在庭院洁净的积雪上,反射出细碎璀璨的金光。那光芒有些刺眼,让她微微眯起了眼。
胸腔里,那口自昨夜起便一直提着、未曾彻底松下的气,终于缓缓地、悠长地吐了出来。气息在温暖的空气中化作一道淡淡的白雾,随即消散无踪。
一直紧绷的心神,如同骤然松开的弓弦,带来一阵深沉的、混杂着释然与疲惫的松弛福她甚至能感觉到,腹中那个一直安静陪伴她度过这紧张时日的生命,似乎也轻轻动了动,像是在回应母亲情绪的平复。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宣纸上那团墨迹。墨迹尚未干透,触手微凉湿润。
成了。
网已收,澜将平。
帝王之怒,已然化作最锋利的刀,斩向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毒蔓。接下来的清洗与肃清,已非她需要,也非她应该再直接插手之事。她只需安静等待,等待这场由她悄然推动、最终由皇权完成的惊澜,彻底平息下去,还这京城、还这朝堂、还她所在意的这片地,一个真正的、海晏河清的朗朗乾坤。
窗外,阳光似乎又明亮了些许,照在雪地上,一片耀眼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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