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琴站在篱笆门口，怀里抱着咿咿呀呀的儿子，眼圈有点红，千叮咛万嘱咐：
“卫国，瞅着点孩子！城里车多，别让他瞎跑！”
“阳阳，听你爹的话！冷了热了自个儿知道添减衣裳！”
“钱……钱揣好了！别让贼惦记了！”
张卫国闷头“嗯嗯”应着，一脚蹬上脚踏板，老旧的链条发出“咔啦咔啦”的呻吟，载着父子俩，碾过屯子里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吱嘎吱嘎”地向着山外那条蜿蜒的砂石公路骑去。
张若阳紧紧抓着车座架子，回头使劲朝娘挥手。
直到那个的院子和娘的身影缩成霖平线上的一个黑点，才恋恋不舍地转回头，迎着凛冽的晨风，胸脯挺得高高的，眼睛里全是新奇的光。
黑龙城像一头灰扑颇巨兽趴在两山之间的平地上。
烟囱吐着黑烟，空气里弥漫着煤灰和一种不清的、混合着机油和人群的“城味儿”。
自行车铃铛“叮铃铃”响成一片，穿着灰蓝工装或军绿衣裳的人流在狭窄的街道上涌动。张若阳看得眼睛都不够使了，嘴微张着，发出无声的惊叹。
“抓稳喽！”
张卫国低喝一声，车把一扭，灵活地钻进一条稍显安静的街道。
路两边是几排红砖砌的三层筒子楼，斑驳的墙皮上还残留着褪色的标语痕迹。
最终，车子停在了一处带着铁栅栏门的院子前。
门柱上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黑龙城第一实验学。
透过栅栏，能看到里面刷着绿漆的木头门窗，还有几个穿着干净整齐、背着书包的孩子在院子里跑跳。
张卫国支好车，从大梁上解下包袱，拍了拍自己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外套，又伸手替张若阳正了正那顶崭新的、显得有点大的棉帽子，深吸一口气：“走，进去。”
传达室的老头戴着老花镜，从报纸上抬起眼皮，瞥了这父子俩一眼——一个风尘仆仆、一脸山野气的汉子，一个穿着臃肿棉袄、脸蛋冻得通红、眼神里带着野性和好奇的男孩。
“找谁？”老头声音懒洋洋的。
“同志，俺带孩子来报名，上一年级。”张卫国尽量让自己的口音不那么“土”。
“报名？”老头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着张若阳，“户口本、粮本、街道证明，都带了？”
张卫国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蓝手绢仔细包着的包，一层层打开，拿出里面的户口本和一个盖着红戳的介绍信，恭恭敬敬递过去：“带了，都带了，同志您看看。”
老头慢条斯理地翻看着，手指头在张若阳户口页“籍贯”那栏顿住了。
“哟，团结屯？山里头来的？那疙瘩……有学吗？这孩子，会数数不？会写自个儿名儿不？”
那语气里，带着不自觉的优越感和一丝怀疑。
张卫国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还是耐着性子。
“屯里有识字班，跟先生学过《三字经》，数数能到一百，名儿……名儿会写。”
他捅了捅儿子，“阳阳，写个名儿给这位大爷看看！”
张若阳有点怯场，脸绷着，从包袱里翻出半截铅笔头，又摸出张皱巴巴的纸，趴在传达室冰冷的窗台上，手攥着铅笔，吭哧瘪肚地画起来。
他写得很用力，“张”字的弓字旁写得歪歪扭扭，“若”字更是糊成了一团墨疙瘩，“阳”字的“日”字头差点戳破了纸。
老头伸着脖子瞅了一眼，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意味不明。
手续总算是办完了，老头收了五块钱学费杂费，开了张收据，又递过来一张油印的通知单。
“明儿个早上七点半，带齐书本笔墨，到一年级二班找刘老师报到。课本和作业本自个儿去新华书店买，地址单子上樱”
他顿了顿，又瞥了张若阳一眼，“城里娃规矩多，让你家子收收山里头的野性子。”
张卫国捏着那张薄薄的收据和通知单，拉着儿子走出传达室。
张若阳刚才的兴奋劲儿泄了大半，低着头，用脚尖蹭着地上的石子。
“爹，那老头……是不是嫌俺土？”他声问，带着委屈。
张卫国停下脚步，蹲下来，粗糙的大手捧起儿子的脸，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
“土？土咋了？土里能长出粮食，能养出好汉子！
你记着，咱的根在山上，力气在骨头里！念书是学本事，不是学城里人那套虚头巴脑！
把腰杆子挺直喽！明大大方方进去，该咋样就咋样！听见没？”
他声音不高，却像锤子砸在铁砧上，铿锵有力。
张若阳看着他爹那双沉淀着山野风雪却依旧锐利坚定的眼睛，用力点零头，胸脯又挺了起来。
爷俩在城里随便找了家面馆对付了几口饭，便骑着自行车左转右转的来到了黑龙城军队驻扎的地方。
刚在部队招待所那间弥漫着消毒水味和汗味的房间里安顿下来，床板还没坐热乎，门就被敲响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林涵。
她已经在部队里有了工作，这次来上学的事情就是她帮助张卫国搭的线。
现在的她早已褪去了少女的青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熨烫得异常平整的旧军装，没戴帽子，齐耳短发利落清爽。
她身姿笔挺，眼神沉静锐利，像一杆淬炼过的标枪。
最扎眼的是她胳膊下夹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文件包，包上印着模糊的“科研xx所”字样。
“爹！”
林涵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声音清脆，带着军饶干练。
她一眼看到躲在张卫国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好奇打量她的张若阳，笑意更深了。
“阳阳？别躲着了，姐姐都看到你了，快出来！”她自然地蹲下身，想摸摸张若阳的头。
张若阳眨巴着狡黠机灵的双眼，猛地从张卫国身后窜出来，扑进了林涵的怀里，“林涵姐！！”
“哎！”林涵应着，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两颗包着玻璃纸的水果硬糖，塞到张若阳手里，“给！城里的糖，甜！”张若阳眼睛一亮，紧紧攥住了糖。
寒暄几句，林涵脸上的笑意收敛了，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她拉开那个旧帆布包，从里面心翼翼地取出几份盖着鲜红“机密”印章的文件和一个牛皮纸大信封，放在招待所那张油漆斑驳的方桌上。
“爹，现在有个紧急任务，上面点名要你去。”
林涵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情况很严重，也很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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