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国不由分，两只大手抄住张若阳的腋下，像拎鸡崽似的，轻松地把儿子甩到了自己宽厚的背上。
张若阳认命地趴在他爹厚实温暖的背上，脑袋耷拉在张卫国带着汗味和烟草味的肩窝里，手紧紧搂着他爹的脖子。
那腿上的湿漉漉、热烘烘的尿感觉还在，刺鼻的臊味也顽强地钻进鼻孔，熏得他一阵阵发晕。
他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如同守护神般静立的斑。
斑巨大的身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显得愈发雄壮巍峨，黑白分明的皮毛在雪地微光的映衬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它静静地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们，如同亘古以来就矗立在这片山林中的一块磐石，无声地宣告着它的疆域与力量。
“哥！俺下回还来！”
张若阳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在寂静下来的山林里传出老远。
斑的耳朵微微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声悠长低沉的回应：“吼呜……”像是在告别，也像是在承诺。
张卫国不再耽搁，紧了紧背上的儿子，迈开穿着沉重靰鞡鞋的大脚，踏上了归途。
李强扛着熊皮卷，紧随其后。
三人两行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冻得硬邦邦的雪壳子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嘎吱、嘎吱”声，在越来越暗的林间回荡。
山路蜿蜒向下，积雪覆盖着枯枝败叶和嶙峋的怪石，稍不留神就容易打滑。
张卫国每一步都踩得极稳，背上的张若阳随着他步伐的起伏微微晃动。
远离了那片血腥的猎杀地，山林重归死寂，只有风声在树梢间穿梭呜咽，如同无数幽灵在窃窃私语。
张若阳起初还被他腿上那挥之不去的臊味困扰，眉头紧锁，但随着他爹沉稳的呼吸和步伐的节奏，加上一的兴奋和惊吓带来的疲惫，眼皮子渐渐有些发沉。
“爹……”
趴在他爹温热宽厚的背上，感受着那令人安心的颠簸，张若阳迷迷糊糊地嘟囔，脸蹭了蹭张卫国冰凉粗糙的羊皮领子，“俺哥……真厉害！那么老大个黑瞎子，‘咔吧’一下，就完犊子了！”
他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崇拜，白那血腥震撼的一幕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远比那臊味更让他印象深刻。
“赶明儿……等俺再长大点，像强子叔那么高，有杆自己的枪……”
他半梦半醒，声音越来越，带着孩子气的憧憬，“俺也要进山……打……打……”最后那个“打”字含糊不清，几乎被风声吞没。
张卫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靰鞡鞋碾碎着雪壳下的冰棱，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听着背上儿子奶声奶气的呓语，古铜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被山风磨砺得锐利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
脚下的山路越来越陡，他微微侧头，让儿子的脑袋能在自己肩窝里靠得更稳当些。
“打？”
张卫国喉咙里哼出一个字，声音低沉得像冻土下的暗流，被寒风撕扯着飘散。
“打啥？打熊瞎子？打野猪？还是打老虎？”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斟酌词句，脚下的步伐却丝毫未乱。
“阳阳，你记住爹今儿个的话。”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穿透风声，清晰地传入张若阳的耳朵，
“这深山老林里的活物，不管是四条腿跑的，还是带膀儿飞的，它都有自个儿的活法，有自个儿的灵性。”
他微微抬头，望向远处暮霭沉沉、如同巨兽匍匐的连绵山影，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黑暗，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把它们都放倒，那不叫真本事。那顶多算……力气大，家伙式儿硬。”
“真能耐的，是学着跟它们处。”
“瞅明白它们啥时候高兴，啥时候发毛，啥时候该躲着走，啥时候能……像今儿个跟你哥似的，搭个伙。”
“学着处，比学着打，难多了。也……有意思多了。”
他最后这句话得有些飘忽，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这莽莽群山吐露心声。
他眼前闪过斑温顺地驮着阳阳的画面，闪过它撕碎黑熊的凶悍，闪过它撒尿时那带着点羞赧的谨慎……
也闪过一些模糊的、关于未来的零碎念头。
城里来的文件，喇叭里喊的“保护资源”、“封山育林”……这些词儿离团结屯似乎还远，但风，总会吹过来的。
“处？”
张若阳在他爹背上迷迷糊糊地重复着这个字眼，脑袋里一团浆糊。他不太懂爹为啥突然这些。
打猎多威风啊！
像哥那样，嗷呜一声扑上去，多带劲！
处？咋处？
跟兔子唠嗑？跟野猪商量？
他想象不出那画面，只觉得腿上的臊味似乎又浓零，熏得他更困了。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脸往他爹暖和的脖颈里又埋了埋，彻底闭上了眼睛，只有手还无意识地抓着他爹的衣领。
李强跟在后面半步远的地方，把父子俩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在耳郑
他扛着沉甸甸的熊皮卷，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看着张卫国在暮色中沉稳前行的背影，那张被山风吹得粗糙的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在咀嚼张卫国那番关于“处”的话。
他紧了紧肩上的绳子，没吱声，只是默默地加快了脚步，跟得更紧了。
夜色彻底吞噬了山林，只有雪地反射着微弱的、惨淡的光，勉强勾勒出崎岖的山路轮廓。
远处，团结屯的方向，终于出现了星星点点的、极其微弱的光亮。
那是油灯透过糊着厚厚窗户纸的格子窗棂透出来的光晕，昏黄，朦胧，在无边的黑暗里，却像是指引归途的灯塔，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和召唤。
“看见灯亮儿了！”李强瓮声瓮气地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松快。
“嗯。”
张卫国应了一声，也看到了那点微光。
他背上，张若阳已经发出了均匀细的鼾声，睡得很沉。
他托着儿子屁股的手臂往上颠吝，让儿子睡得更稳当些，脚下的步伐不自觉地又加快了几分。
屯子口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渐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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