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过去，乘风突然变了，变得沉默寡言，郁郁不语。
他揣着手，看望了好友东波和东义，然后又沿着村头的田埂慢慢走着。
初夏的阳光把土埂晒得暖烘烘的，脚踩上去，能陷进半指深的软泥里。
这是他从摸爬滚打的地方，闭着眼都能数出哪块田埂长着三棵狗尾草。
他没话，嘴唇抿得很紧，像怕一张嘴，就泄了心里那点沉甸甸的东西。
他的眼神扫过身前的田垄，这些景象，他看了许多年，此刻却像要把这里的每一片叶子的纹路都刻进眼里。
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他停住了。
树身有个歪歪扭扭的疤，十岁那年，他曾在这棵树上掏鸟窝，现在摸着那糙糙的木质，倒觉得温乎。
风从稻浪里钻出来，带着谷香扑在脸上。
乘风抬头，看见远处山坡上，几个半大的孩子在追蝴蝶，笑声脆得像碎银。
宇轩再大些，也该这样疯跑吧？
他忽然想起，今早宇轩抓着他手指的力道。
软乎乎的，却攥得很紧，像怕他跑了。
他来到那条熟悉的河边，溪水哗哗地淌，水里的鹅卵石看得分明。
去年他曾带着宇轩来这儿摸鱼，孩子吓得“哇哇”直哭，却非要抓他手里的鱼，结果溅了满身泥。
现在溪边的芦苇长疯了，穗子白花花的，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谁在招手。
他蹲下身，掬了捧溪水。
水还是那么凉，激得指尖发麻，倒映出他的脸。
那眼神里没了往日的轻松，多了层雾似的东西。
他定定地望着水里的影子，想要把这张脸也记牢。
明就要回归了啊！
他叹了口气，慢慢坐下，目光落在河面上，陷入了纠结之郑
水面被风揉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银粉，晃得人眼晕。
明，这溪水的凉、稻滥香、老槐树的糙，都要成了隔着时空的念想。
明，这里的一切，都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心像被浸在溪水里，又凉又沉。
想抓住些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那些暖的，不愿放弃的东西，就像指间的沙，明一到，就该漏光了。
闭上眼，都是他们的样子。
爹的笑纹里藏着褶皱，宇轩的哭声裹着奶气。
还有她，她低头哄孩子时，睫毛上落下的月光。
老爹那里可以隐瞒，可又该如何与她起这离别之事？
风穿过芦苇，呜呜地响，像谁在哭。
他没哭，只是心口空落落的，像被剜去了一块，冷风往里灌，怎么都填不满。
回到家，吃过晚饭，趁着宇轩已经睡熟，乘风又将他从床上抱起，紧紧抱在怀里。
他的目光凝在那张稚嫩的脸上，像似要把宇轩的每一寸皮肉、每一道纹路都深深刻进骨子里。
鼻子翕动着，带起浅浅的风，吹在手背上，暖暖的。
那睫毛垂着，像未开的花苞。
他甚至能数清有多少根，只怕以后忘了，忘了这双眼睛睁开时，盛着的两汪清泉。
“爹要走了……”
他用气声，嘴唇几乎碰着孩子的额头，“你要好好的，长快点，替爹……替爹多看看这院子。”
孩子在梦里咂了下嘴，手突然收紧，攥住了他的衣襟。
他僵住，不敢动，怕挣开这最后的牵连。目光仍黏在那张脸上，直到眼眶发涩，才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底晕开一片朦胧的水光。
屋里的烛火明明灭灭，映得窗纸忽明忽暗。
门被轻轻推开时，带进来一缕晚风，吹得烛芯晃了晃。
广寒仙子手里端着个白瓷碗，碗里是温着的蜜水，指尖还沾着点热气。
她一进门就看见乘风坐在床沿，怀里抱着宇轩。
那孩子睡得正沉，脑袋歪在他臂弯里，被角滑落在床脚，显是刚从被窝里抱出来的。
“怎么又抱起来了？”
她走近了些，声音里带点轻嗔，伸手想去拢孩子的衣襟，指尖还没碰到，目光先撞进了乘风眼里。
烛火的光落在他眼底，那片泪光还没散，像盛着两汪浸了水的星子，亮得扎眼。
广寒仙子的手顿在半空，嗔怪的话卡在喉咙里，慢慢化成了疑惑：“你怎么了？”
她看得真切，那不是困极聊乏，也不是被烛火熏的涩，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湿，像刚被雨淋过。
怀里的宇轩被她的声音惊动，睫毛颤了颤，嘴嘟囔了句什么，却没醒，手反而往乘风怀里又缩了缩。
乘风把脸埋在宇轩发顶，闷着嗓子：“没事。”
可那声音发颤，连怀里的孩子都仿佛察觉到了，身子往他怀里又紧了紧。
广寒仙子没再动，就站在旁边看着他。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那片泪光被烛火一照，更加清晰。
她忽然想起乘风这一整的不对劲，此刻更显异常。
“有心事就出来。”
仙子将蜜水，递到他手边，碗沿的温度暖烘烘的，“别憋在心里，宇轩看着呢。”
乘风没接，只是慢慢抬起头，眼底的泪终于没忍住，顺着眼角往下滑，滴在宇轩的襁褓上，洇开一片湿痕。
他赶紧用袖子去擦，动作慌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广寒仙子的心猛地揪了一下，手里的蜜水晃了晃，差点洒出来。
她这才真的慌了，声音都带了颤：“到底怎么了？你啊。”
乘风的喉结滚了又滚，像有块烧红的铁堵在那里，每一个字都磨得喉咙生疼。
“娘子！”
他终于决定讲出，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不是这片时空的人。明，我就要永远地离开。”
“你……你什么？”
广寒仙子的呼吸猛地顿住，手里的蜜水碗“咔嗒”一声磕在桌沿，幸好她攥得紧，才没摔下。
烛火晃了晃，映得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大半，只剩下错愕。
“你……永远离开……”
她的声音轻得像缕烟，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散掉。
乘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泪水又涌了上来。
这一次他没擦，将自己经历过的是是非非，原原本本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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