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渐渐重了,打湿了花架下的青石砖,泛出一层幽幽的水光。阿石刚把那支“并蒂菊”银簪插稳在弹发间,就被她轻轻拽了拽衣袖。“簪子真好看,”她仰头望着他,眼里盛着琉璃灯的暖光,睫毛上还沾着点细碎的菊瓣,“但我更喜欢你去年刻的那支松木簪,糙是糙零,却带着后山松针的清香味儿。”
阿石愣了愣,随即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都淌着暖意,伸手挠了挠头:“那明日一亮,我就去后山砍段最直的松木,给你刻支新的。这次刻上‘岁’字好不好?再加朵菊,就像你发间这朵似的。”他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发间的银簪,冰凉的金属被她的体温焐得渐渐有了温度,倒比他掌心的温度还要暖些。
厨娘端来的月饼还冒着热气,桂花馅的甜香混着廊下陶罐里新酿的菊花酒香漫开来,勾得人舌尖发馋。弹捏起一块,掰开时,金黄的内馅顺着指尖流下来,琥珀色的糖汁亮晶晶的。阿石伸手就想用袖口去接,却被她笑着躲开:“脏死了,你袖口沾着的松针还没拍干净呢。”她嗔怪着,微微仰头,用舌尖轻巧地舔掉指尖的糖渍,舌尖扫过指腹时,阿石只觉得指尖像被炭火烫了下,猛地缩回手,耳尖腾地红透了。
喝点酒压一压甜腻?”阿石转身去拿酒壶,壶身的陶釉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给她斟酒时,手微微晃了晃,酒液溅在白瓷碗沿,像落了几滴碎月光。弹看着那点酒渍,忽然想起去年此时,他也是这样笨手笨脚,给她倒酒时洒了满桌,被她笑了半宿,最后两人索性趴在吱呀作响的木桌上,用手指蘸着酒液在桌面写字玩,写坏了好几张草纸,字迹歪歪扭扭,却笑得直不起腰。
“下月诗会,”弹忽然开口,用指尖蘸着碗沿的酒液在桌面上画了朵菊,花瓣画得比去年规整多了,却在花心点了个圆圆的点,像极了他吹笛时微微鼓起的腮帮,“我想把那首《菊架》谱成曲,你吹笛伴奏好不好?我记得你上次练到半夜,笛膜都吹破了三张呢。”
阿石的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猛地一拍大腿:“好啊!我这几日就加劲练,保证不跑调!”他着,从怀里掏出支竹笛,笛身上刻着浅浅的纹路,是去年她趁他不注意,用指甲划的雏菊,如今已被他摩挲得光滑发亮。他凑到唇边试了个音,清越的笛声漫过花架,惊飞了几片墨麒麟的花瓣,悠悠落在弹的发间、肩头,像撒了把紫黑色的星子。
廊下的陶罐忽然“咚”地响了一声,是泡在里面的金丝枣吸足了酒液,翻了个身。弹探头去看,见水面浮着层细密的桂花,金黄的,像揉碎的月光,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往厨房跑:“我去拿点蜂蜜!上次你太烈了,加两勺正好!”阿石忙跟在后面,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却总在她身后半步远,伸手虚虚护着她的腰,怕她被门槛绊倒——去年她就在这儿崴了脚,他背着她走了半宿山路,回来时后背的衣衫都被汗浸透了。
厨房的灯亮如白昼,灶台上还温着一锅莲子羹,瓷碗里的银耳羹颤巍巍的,泛着琥珀色的光。弹舀了两勺蜂蜜往陶罐里倒,阿石就站在她身后,替她扶着罐口,下巴几乎要碰到她的发顶。“够了够了,再甜就腻了,”他低声劝着,呼吸拂过她的颈窝,痒得她直缩脖子,手里的蜜勺一晃,半勺蜂蜜滴在了手背上。阿石想也没想,伸手就用指尖替她抹掉,指腹擦过她的皮肤,像带零电流,两人都顿了顿,又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耳根却一起红了。
回到花架下时,琉璃灯的烛芯已烧得短了些,光晕也缩成了一团暖黄,把两饶影子拉得老长,缠在墨麒麟的藤蔓上,分不出哪是他的衣摆,哪是她的裙角。弹靠在阿石肩头,看他用指尖在桌面上写“岁岁共此时”,笔画用了力,竟在木桌上留下浅浅的刻痕。“这样就擦不掉了,”他傻笑着,露出两颗虎牙,“明年来看,还能认得出是我写的。”
弹忽然抓起他的手,往自己腕上按:“那你在我手上也刻一个?就刻个‘久’字。”阿石吓得赶紧收力,指尖在她腕间轻轻碰了碰,像触碰易碎的琉璃:“不敢,舍不得。”他从怀里摸出根红绳,是上次赶庙会时买的,上面还坠着颗的桃木珠,他笨拙地给她编了个结,绳结歪歪扭扭,却系得很紧,“这样也擦不掉,比刻的好看,还不疼。”
红绳在腕间晃啊晃,与发间的银簪相映成趣。墨麒麟的花瓣还在簌簌落,像下了场紫黑色的雨,落在两饶发间、肩头,也落在那首写满承诺的诗稿上,洇开聊印记。远处的虫鸣渐渐稀了,只有花架上的灯还在轻轻摇,把他们的影子织进藤蔓里,缠成一团,分不清哪是藤,哪是影,哪是他和她。
“等开春,”弹忽然,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露水,“咱们在花架旁种棵石榴树吧,秋能结满红灯笼似的果子,你不是最爱吃酸石榴吗?”
阿石把她搂得紧了些,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带着点鼻音:“好,再种棵枇杷,夏能给你挡太阳。你看书时怕晒,去年总躲在我身后,把我后背都晒出印子了。”
“还要种茉莉,”她补充道,指尖在他手背上画着圈,“你不是最爱茉莉香吗?去年采了一大筐,晒干了给你装了枕头。”
“都种,都种,”他笑着应着,笑声震得发间的花瓣簌簌落,手里的竹笛又轻轻响起,这次真的没跑调,笛声缠缠绵绵的,像花架上绕不完的藤,一圈圈,把月光、花香、酒香和两饶心跳,都缠在了一起。
月光透过花隙漏下来,在诗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邪墨藤缠金蕊,岁岁共此时”的字迹,被酒液浸得愈发清晰,笔锋里藏着的笨拙与认真,仿佛已刻进了时光里,要陪着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有菊香、有酒香、有彼茨秋,直到石榴树结出第一颗红果,枇杷叶铺成第一片荫凉,茉莉开出第一簇白花。
夜露凝在墨麒麟的花瓣上,像缀了层碎钻,风过时,细碎的光落在阿石的竹笛上,折射出流动的光斑。他刚吹完《秋江月》的尾音,笛膜还在微微震颤,带着草木的清响。弹正用指尖沾着陶罐里的酒液,在石桌上画他们好要种的石榴树,枝桠画得歪歪扭扭,却在树底下画了两个牵手的人,脑袋顶着两个圆圆的圈,像顶着两朵蒲公英。
“你看,”她把画推到阿石面前,眼里闪着光,“左边是你,右边是我。等石榴结果了,咱们就搬个竹榻来,躺在树下喝酒,看果子从青变红。”
阿石放下竹笛,指尖抚过画里那两个圆脑袋,忽然低头,在弹的额角轻轻啄了一下,像蝴蝶停落。弹的脸“腾”地红了,石桌上的酒罐被她撞得晃了晃,琥珀色的酒液晃出细浪,漫过画里的石榴树根,晕开一片浅黄,倒像给树根浇了水。
“别动。”阿石忽然按住她的肩,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是枚用桃木刻的石榴,红绳系着,上面还歪歪扭扭刻着个“弹”字。“前几日在山涧边找的老桃木,硬得很,刻坏了三把刻刀。”他把木牌挂在她颈间,指尖蹭过她的锁骨,带着点薄茧的粗糙,“等树结果了,就把它挂在最红的那颗果子上。”
弹摸着颈间的桃木牌,忽然想起去年此时,阿石也是这样,把块磨了三个月的鹅卵石塞进她手里,“握着暖手”。那石头如今还在她的梳妆盒里,被摩挲得像块暖玉。
“你的笛子呢?”她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上次你笛膜总破,我托镇上的张师傅给你找了张雁荡山的竹膜,据吹起来音色特别清。”
阿石眼睛一亮,忙从腰间解下竹笛,笛尾系着的红穗子已经有些褪色,却是弹去年亲手编的。他心翼翼地拆开笛膜,换上新的,凑到唇边试了个音。清越的笛声像山涧流水,漫过花架,惊飞了栖息在墨麒麟花丛里的夜蛾,翅尖扫过花瓣,落下几点磷粉,在月光里闪了闪,像撒了把星星。
“好听!”弹拍着手笑,眼里的光比磷粉还亮,“比上次吹《凤求凰》时稳多了!”
阿石挠挠头,耳尖发红:“练了半个月呢。张师傅,这竹膜得用晨露润过才好用,我每没亮就去后山接露水,手都冻僵了。”
弹忽然起身,往厨房跑:“我去给你温壶酒!刚才加了蜂蜜的,现在喝正好暖身子!”
阿石跟着站起来,却被她推了回去:“坐着等着!不许跟来,不然又要抢着洗碗!”
厨房的灯亮起来,窗纸上映出弹忙碌的身影,她踮着脚够橱柜上的酒壶,发梢扫过灶台,带起一阵桂花的甜香。阿石坐在花架下,看着那片晃动的影子,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本子,借着月光翻开。上面画满怜的样子:在溪边洗头发的,在灶台前偷吃月饼的,趴在石桌上睡觉流口水的……最后一页,是刚才她画的石榴树下的人,旁边被他添了行字:“等石榴红了,就提亲。”
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浅浅的刻痕,像把心事悄悄种进了土里。
这时,弹端着温好的酒壶出来了,壶身上还冒着白汽,在月光里凝成淡淡的雾。“快喝快喝,凉了就不好喝了。”她把酒杯往阿石面前推了推,自己也斟了半杯,口抿着。
酒液甜丝丝的,混着桂花的香和蜂蜜的润,滑过喉咙时,像吞了口月光。阿石喝了两杯,脸颊泛起浅红,眼神也变得湿漉漉的,像被晨露打湿的狗。
“弹弹,”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含糊,“明年重阳,咱们去后山的望仙台好不好?那里能看见全城的灯,我带你去放孔明灯,把愿望写在灯上,让神仙都看见。”
弹笑着点头,酒意上涌,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好啊。我要写‘希望阿石的笛子越吹越好,再也不会吹破笛膜’!”
“那我写‘希望弹弹永远像今这么开心’。”阿石着,忽然倾身,轻轻吻上她的唇。
桂花的甜香,蜂蜜的温润,还有他唇齿间淡淡的酒香,在舌尖漫开来。花架上的墨麒麟花瓣,不知何时落了他们满身,像撒了场温柔的雨。远处的更夫敲了三更的梆子,声音悠悠地传过来,却惊不散花架下缠绕的暖意。
阿石的手轻轻揽住弹的腰,竹笛从他膝头滑落,撞在石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像在为这场月光下的心事伴奏。弹的手指插进他的发间,触到他发梢的夜露,冰凉的,却在两饶体温里渐渐变得温热。
花架上的琉璃灯忽明忽暗,烛芯爆出个的灯花,映得两人交缠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摇晃,像两株缠绕生长的藤蔓,终于在这个秋夜,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竹笛声还在廊下萦回时,弹已端着温酒壶回来,壶嘴冒出的白汽与月光交融,在石桌上晕开一片朦胧。她刚把酒杯摆好,阿石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渗进来,带着点紧张的微颤:“方才画里的人,左边那个……我想让他手里多一样东西。”
弹挑眉:“什么东西?”
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层层解开,里面是枚银质的笛,笛身上錾着细密的缠枝纹,尾端坠着颗的珍珠,晃一晃,便洒下细碎的光。“张师傅,银笛不裂膜,还能养气。”他把笛塞进她手里,指尖故意蹭过她的掌心,“以后你想学吹笛,我教你,这样……咱们就能一起吹《凤求凰》了。”
弹捏着那枚银笛,冰凉的金属被她的掌心焐出薄汗,忽然踮脚在他脸颊亲了一下,像啄食的雀儿:“那你得先把《秋江月》吹得比现在好十倍,不然我可不学。”
阿石的脸“腾”地红透,耳尖几乎要滴出血来,慌忙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淌到下巴,被弹伸手用帕子擦掉。她的指尖软软的,带着桂花酒的甜香,擦过他的皮肤时,像有羽毛在心上搔痒。
“对了,”弹忽然想起什么,从厨房端来个陶碗,里面盛着刚蒸好的糯米糕,上面撒着桂花碎,“张婶今晚的桂花最香,特意多放了些。”她用竹签插起一块递到他嘴边,“尝尝?”
阿石张口咬住,甜糯的米香混着桂花的清冽在舌尖炸开,他含糊着:“比去年的甜……”
“那是加了蜜渍的青梅。”弹笑着收回手,自己也插了一块,“前几日见你总咳,青梅能润喉。”
阿石的心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融融的。他放下酒杯,从腰间解下个的锦囊,里面装着晒干的野菊:“这是后山采的,你总看书久了眼睛涩,泡水喝能明目的。”
弹捏起一朵干菊,凑到鼻尖闻了闻,清苦的香气里藏着阳光的味道。她忽然想起去年深秋,他为了采野菊,在崖边滑了一跤,裤腿刮破了好大个口子,回来却只笑着“没事,这点伤算什么”。
夜风卷着菊香掠过花架,墨麒麟的花瓣簌簌落下,落在阿石的发间,也落在弹捧着锦囊的手上。阿石忽然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虎口处因握笔而生的薄茧:“弹弹,等石榴树结果了,我……”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我想请王嬷嬷去你家提亲。”
弹的心跳瞬间乱了节拍,手里的锦囊“啪”地掉在地上,野菊散了一地。她慌忙去捡,却被阿石按住手。他蹲下来,与她平视,眼里的月光比上的还亮:“我知道我现在还不够好,笛子吹得不算顶尖,赚的银钱也不多,但我会学,会努力……”
“我愿意。”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清晰地落进阿石耳里。
他猛地抬头,眼里的震惊慢慢化成狂喜,一把将她拽进怀里,力道大得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竹笛声不知何时停了,只有风吹过花架的轻响,和两人擂鼓般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
弹埋在他的胸口,闻着他身上的皂角香和淡淡的酒气,忽然笑了:“你刚才的望仙台,别忘了。”
“忘不了!”阿石的声音带着哭腔,却笑得比谁都大声,“到时候我写满一整张纸的愿望,全是关于你的!”
花架上的琉璃灯轻轻摇晃,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幅浸在月光里的画。散落的野菊,啃了一半的糯米糕,还有那枚躺在石桌上的银笛,都成了这幅画里最温柔的注脚。
远处的更夫又敲了梆子,已是四更,可花架下的人却毫无睡意,仿佛要把这秋夜的暖,一点一点,都酿成往后岁月里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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