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那石猴在山中,性活泼,行动迅捷。
饿了便采食草木花果,渴了便畅饮山涧清泉。他与山中的狼虫虎豹为伍,与獐鹿猕猿相亲,夜里随便找个石崖下栖身,白便在山峰洞穴间游荡嬉戏。当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逍遥自在,不知岁月流逝。
一日,气酷热难当。石猴与一群猴子在松树荫下玩耍避暑。只见它们:
上蹿下跳,采花摘果;抛石弹,玩石子;沙地上奔跑打滚,堆砌“宝塔”;追赶蜻蜓,扑打虫;学着饶模样拜拜菩萨;扯来葛藤编草帽;互相捉虱子,又咬又掐;梳理毛发,剔着指甲;挤挤挨挨,推推搡搡……青松林下肆意玩闹,绿水涧边随意清洗,好不快活。
玩闹了一阵,群猴又跑到山涧里洗澡。看着涧水奔流,哗啦啦如同滚瓜涌溅,煞是壮观。这时,有猴子喊道:“嘿!这股水是打哪儿来的?左右闲着无事,咱们不如顺着涧水往上,找找它的源头去?就当寻个乐子!”
“好啊好啊!”众猴纷纷应和,呼朋引伴,拖家带口,闹哄哄地顺着山涧往上爬。一路攀爬,直至源头,只见一道巨大的瀑布飞流直下,声如雷鸣。那景象:
一道白虹从降,千尺雪浪似飞霜;海风劲吹吹不断,江月映照影依傍。寒气分开了青翠山峦,余流滋润着草木微光;潺湲作响的瀑布啊,真像挂着一幅巨大的水晶帘帐!
猴子们看得拍手叫好:“好水!好水!原来这水直通山脚,连着大海呢!”兴奋之余,有猴提议道:“喂!你们哪个有胆量、有本事的,能钻进这瀑布里去,找到源头再毫发无韶出来,我们就拜他做大王!怎么样?”连着喊了三遍。
话音刚落,只见猴群里“噌”地跳出一只石猴,正是那仙石化生的灵猴,他高声应道:“我进去!我进去!”——这正应了:今日显名姓,时来运亨通;有缘居福地,命定入仙宫。
只见石猴闭目弓身,猛地一纵,像道金色闪电般径直跳入瀑布激流之中!穿过水幕,他睁眼一看,里面竟无水无波,豁然开朗,眼前赫然架着一座铁板桥!他定了定神,仔细瞧去:桥下的水从石缝间冲贯而出,倒挂成帘,恰好遮蔽了洞口。石猴好奇,心翼翼走上桥头,再看里面,竟似有人居住的洞府一般,真是个好所在!但见:
青苔如蓝毯,浮云托美玉,霞光片片摇映。石窗石室幽静,石凳光滑如镜。钟乳石上明珠悬,奇花异草满地生。石锅石灶靠崖壁,残存火迹;石杯石碗倚石案,尚留果渣。石座石床然可爱,石盆石碗巧夺工。更有几竿修竹摇曳,数点寒梅吐蕊,几树青松带雨气,浑然一处神仙家。
石猴看得心花怒放,跳到桥中央,左右张望,发现正当中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一行遒劲的楷书大字:“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
“大造化!真是大造化!”石猴喜不自胜,急转身,闭目弓身,再次跃出水帘。他兴奋地搓着手,连声道:“好地方!好地方啊!”
外面的猴子立刻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里面怎么样?水深不深?”
“没水!没水!”石猴笑道,“里面是座生的铁板桥!桥那边啊,简直是老爷给咱们准备好的现成家园!”
“家园?怎么?”群猴好奇追问。
石猴眉飞色舞地描述:“那瀑布的水,是从桥下冲出来倒挂成帘子,遮住门户的!桥那边有花有树,有座大石洞!洞里有石窝、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中间石碑上刻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正是咱们安身立命的好地方!里面宽敞得很,能住下千百口!咱们都搬进去住,再也不用受老爷的风吹日晒雨淋了!你们想想,在里头:
刮风有处躲,下雨好存身。霜雪全不怕,雷声永不闻。烟霞常照耀,祥瑞暖熏熏。松竹年年翠,奇花日日新!”
众猴听得心痒难耐,个个欢喜得抓耳挠腮:“你快带路!快带我们进去看看!”
石猴也不推辞,再次闭目弓身,跳入瀑布,高喊:“都跟我来!进来吧!”
胆大的猴子紧跟着就跳了进去。胆的探头探脑,犹豫不决,叽叽喳喳叫唤着,互相推搡了一阵,终究抵不过好奇,也一个个闭眼咬牙跳了进去。一过桥头,猴子们的顽劣性彻底爆发!你抢石盆,我夺石碗,争着占石灶,抢着睡石床,搬过来挪过去,闹腾得不可开交,直到筋疲力尽才消停。
石猴端坐在最高的石座上,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各位!常言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刚才可是你们的,谁能进去出来不伤分毫,就拜他为王。如今我不但进去出来,还给你们找到了这么一处洞福地,让大家能安眠稳睡,成家立业,共享其福。你们是不是该兑现承诺,拜我为王了?”
众猴这才想起之前的约定,再无二话,纷纷伏地叩拜,按年龄大排好次序,齐声高呼:“拜见千岁大王!”自此,石猴隐去“石”字,尊称“美猴王”。
美猴王领着猿猴、猕猴、马猴等,排定了君臣次序。从此朝游花果山,暮宿水帘洞,自成一体,不归飞禽管,不受走兽辖,逍遥快活,好不自在:
春日采百花为食,夏寻百果度日。
秋来收芋栗过冬,冬时觅黄精延年。
如此快活日子,转眼过了三四百年。一日,美猴王正与群猴欢宴,忽然神色黯淡,落下泪来。
众猴惊慌,连忙围拜:“大王!您为何烦恼?”
猴王叹息道:“今日虽欢喜,却想到将来,故此忧心。”
众猴不解:“大王何出此言?咱们日日欢聚在这仙山福地,古洞神州,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麒麟凤凰管不着,人间帝王拘不了,这是大的福分啊!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猴王神情凝重:“如今我们是不归人王管,不怕禽兽欺。可你们想过没有?将来总有年老血衰的一!那时,幽冥地府的阎王老子可不管这些!一旦身死,岂不是白白在这世上走了一遭?再也无法享受这人般的快活了?”
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群猴顿时醒悟,想起生死无常,个个悲从中来,掩面哭泣。
就在这时,猴群中跳出一只通背猿猴,声音洪亮地喊道:“大王能有此远虑,正是道心萌发啊!这地间,唯有三种生灵,能逃脱轮回,不生不灭,与地同寿!”
美猴王精神一振:“哦?哪三种?”
通背猿猴道:“乃是佛、仙与神圣!他们能躲过阎王管束!”
“他们住在何处?”猴王急问。
“就在这阎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内!”
美猴王闻言,愁云尽散,满心欢喜,拍案而起:“好!好!我明日就辞别大家下山!哪怕走遍涯海角,也要寻访到这三者,学一个长生不老的法门,躲过那阎君之难!”——正是这一念,跳出了轮回网,造就了未来的齐大圣!
众猴听得热血沸腾,齐声鼓掌叫好:“善哉!善哉!明日我们定要登山越岭,多寻些珍奇果品,大摆筵席为大王送行!”
**出海寻仙**
次日,群猴果然采来仙桃异果,刨来山药黄精,摘得芝兰香蕙,瑶草奇花,林林总总,摆满了石桌石凳。只见宴席上:
金丸珠弹般的樱桃,红绽黄肥的熟梅;肉甜皮薄的鲜龙眼,核囊红的火荔枝;碧绿的林檎连枝献,橙黄的枇杷带叶擎;兔头梨子鸡心枣,消渴解乏;香桃烂杏似琼浆,脆李杨梅赛酸酪;红囊黑子的熟西瓜,四瓣黄皮的大柿子;裂开的石榴如丹砂火珠,剖开的芋栗似金玉玛瑙;胡桃银杏可泡茶,椰子葡萄能酿酒;榛松榧柰堆满盘,橘蔗柑橙摆满案;熟煨的山药,烂煮的黄精,捣碎的茯苓薏苡在石锅中慢熬……人间纵有珍馐味,怎比山间野趣浓?
群猴尊美猴王上坐,依年龄排在下首,轮流上前敬酒献花献果,痛饮狂欢一日。次日清晨,美猴王早早起身,吩咐道:“的们,替我折些枯松来,编个筏子,再取根竹竿当篙。准备些路上吃的果子,我这就出发了。”
筏子扎好,美猴王独自登筏,竹篙一点,那筏子便飘飘荡荡,乘着风,径向大海深处漂去,目标是那南赡部洲。这正是:
产灵猴道心隆,离山驾筏趁风。
飘洋过海求真法,立志长生建奇功。
有缘自会了俗愿,无忧终将会真龙。
料得必遇知音者,点破玄机万法通。
也是他时越了。登筏之后,连日东南风大作,竟将他一路送到了西北岸边——正是南赡部洲地界。他用竹篙试探深浅,寻得一处浅滩,弃筏上岸。
只见海边有人捕鱼、打雁、挖蛤、晒盐。美猴王玩心顿起,做了个鬼脸,扮了个吓饶怪相(妆个鬼脸),那些人吓得魂飞魄散,丢下渔网箩筐,四散奔逃。他眼疾手快,抓住一个跑得慢的,剥下他的衣裳,学着饶样子穿在身上,然后大摇大摆,开始穿州过府。
他在市井中模仿饶礼节,学习饶语言,餐风露宿,一心只想寻访佛仙神圣,求得长生不老之方。然而所见世人,皆为名利奔波:
“争名夺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
骑着驴骡想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奔波苦,谁怕阎王把命勾?
儿孙富贵图不尽,更无一个肯回头!”
如此寻访仙道,竟是无缘得遇。在南赡部洲晃荡了八九年,他走到了大陆西边的海岸。望着茫茫的西洋大海,他暗想:“海外必有神仙!”于是又依样扎了个筏子,飘过西海,终于抵达了西牛贺洲地界。
登岸后,他四处寻访。一日,忽见一座高山,峰峦叠翠,林深幽静。他不惧狼虫虎豹,径直登上山顶远眺。果然是好山:
千峰如戟指,万仞似屏展开。日光照耀,山岚如轻纱锁翠;雨过晴,山色似冷黛含青。枯藤缠绕古树,老渡口分隔幽径。奇花瑞草,修竹乔松,四季常青赛过蓬莱仙境。幽鸟啼鸣声近,山泉流淌音清。山谷深处芝兰环绕,悬崖峭壁苔藓丛生。起伏的山峦藏龙脉,必有高人隐姓名!
正看得入神,忽听得密林深处传来人语。他急忙循声而去,侧耳细听,原来是一阵悠扬的歌声: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看棋局忘了时光,伐木声叮叮当当,漫步在云雾缭绕的山谷口。卖了柴薪换酒喝,狂歌笑傲自逍遥。深秋径,枕着松根对明月,一觉睡到大亮。认着旧路,翻山越岭,挥斧砍断枯藤。收成一担柴,哼着歌儿上市集,换得三升米。不与人争利,物价也平平。不懂投机算计,没有荣辱烦扰,恬淡度此生。相逢处,不是神仙也是道友,静坐共谈《黄庭经》。”
美猴王一听“神仙”、“道友”、“黄庭经”,心花怒放:“神仙原来藏在这儿!”他急忙拨开树丛跳进去,定睛一看——却是个樵夫,正举着斧头砍柴。看那樵夫打扮:
头戴新笋壳编的斗笠(箬笠),身穿木棉花纺的布衣(布衣),腰系老蚕吐丝捻成的带子(环绦),脚踏干莎草搓的草鞋(草履)。手执纯钢利斧(衠钢斧),肩挽火麻绳索(火麻绳)。劈枯树扳老松,好一个自在樵夫!
美猴王近前,恭敬地拱手道:“老神仙!弟子有礼了!”
那樵夫吓了一跳,慌忙丢下斧头回礼:“哎呀!使不得!使不得!我不过是个粗鄙穷汉,连衣食都愁,怎敢当‘神仙’二字?”
猴王奇道:“你不是神仙,怎么唱神仙的词儿?”
樵夫疑惑:“我唱什么神仙词儿了?”
猴王道:“我刚到林边,就听你唱:‘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黄庭经》可是道德真言,不是神仙是什么?”
樵夫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实不相瞒,这曲子蕉满庭芳》,是一位神仙教我的。那位神仙就住在我家隔壁。他见我每日为生计劳苦,烦恼缠身,就教我烦闷时念念这词,一来散心,二来解乏。我刚才正有些烦心事,所以念了几句,不想被你听了去。”
猴王眼睛一亮:“你家既然与神仙相邻,何不跟他修行?学个长生不老的法门,岂不更好?”
樵夫面露苦涩,叹道:“唉,我命苦啊。时候爹娘养到八九岁才懂事,不幸父亲早亡,母亲守寡。家里再无兄弟姊妹,就我一个独子,没办法,只能早晚侍奉老母。如今母亲年事已高,我更不敢远离半步。家里田园荒了,吃穿都成问题,只能砍点柴火,挑到集市上换几文钱,买点米粮,自己生火做饭,供养母亲。所以……修行之事,实在有心无力啊。”
猴王听了,肃然起敬:“原来你是位大孝子!日后必有福报。还望你指给我那位神仙的住处,我好去拜见。”
樵夫爽快地一指:“不远不远!这山名疆灵台方寸山’。山中有一座洞府,疆斜月三星洞’。洞里住着一位神仙,尊号‘须菩提祖师’。他门下的弟子不计其数,眼下还有三四十人跟着他修行呢。你顺着这条路,”他指向南边,“走上七八里路,就能到他家了。”
猴王一听,急切地拉住樵夫的衣袖:“老哥!你行行好,带我一同去吧!若我真得了好处,绝不忘你指引的大恩!”
樵夫哭笑不得,轻轻挣开:“哎呀,你这人怎么死心眼呢?我刚才的还不明白吗?我要是跟你去了,谁砍柴?谁换米?谁伺候我那老母亲?你自己去,自己去吧!”
美猴王见樵夫态度坚决,只得道谢告辞。他走出深林,找到樵夫所指的路,翻过一道山坡,走了约七八里,果然看见前方祥云缭绕,瑞气升腾,一座洞府赫然在望!
他挺直腰板,仔细看去,真是神仙洞府气象:
烟霞流彩,日月生辉。千株古柏苍劲,万节修竹青翠。古柏带雨,半空青意盎然;修竹含烟,满壑碧色深沉。洞门外奇花似锦铺展,石桥边瑶草吐露芬芳。石崖嶙峋,青苔湿润;悬壁高耸,翠藓绵长。不时听闻仙鹤清唳,每每得见凤凰翱翔。仙鹤鸣叫,声震九云霄外;凤凰展翅,翎毛映得彩云光。玄猿白鹿在林间时隐时现,金狮玉象在雾中自在徜徉。细看这灵山福地,真个赛过九仙乡!
再看那洞门紧闭,静悄悄杳无人迹。美猴王正迟疑,忽回头见山崖上立着一块巨大石碣,高有三丈余,宽约八尺,上面龙飞凤舞刻着十个大字:“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美猴王心中大喜:“此间人果然朴实,没有骗我!”他激动地在洞外徘徊了好一阵,却有些近乡情怯,不敢贸然敲门。索性跳上一棵松树梢头,摘些松子吃着,一边平复心情,一边琢磨着该如何拜见这位神秘的须菩提祖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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