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皆惊，台上台下所有人同时站了起来，面面相觑。
赫连良平却是不急不缓地道：“你先别急，袁季青不知所踪，但徐州却未落入他人之手。”
项瞻皱眉：“此话何意？”
赫连良平拉着他坐下，解释道：“你先前命令玄衣巡隐，时刻关注者青徐二地的动向，徐州异动，燕行之没几日就知道了，当日便传令陈洵，携三万镇安军入徐，五日之前，徐州九郡，已尽归我军之手。”
项瞻愣住。
聂云升则道：“眼下情况，其实对我军还算有利，青州军民一心，确实不易攻取，但徐州归入我军之手，郑锡的处境，便如数月前的东召朝廷一样。”
项瞻看了他一眼，眼眸微垂，不冷不淡地问道：“聂将军的意思是，把进攻山阳郡的方式，再对着青州来一次？”
这下又轮到聂云升愣住了，他明显感受到了项瞻的不悦，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应。
张峰适时开口打着哈哈：“姓聂的得也不错，于军事而言，未尝不能再来一次，毕竟郑锡不是二王，也做不出那等禽兽之举。”
“你又知道了？”项瞻冷声道。
“我当然不知道。”张峰笑呵呵饮了口酒，咂了咂嘴，沉声道，“我虽不知道郑锡会不会也没了人性，但我却知道，一旦把二王恶行昭告下，今后凡百姓再遇见敌军围城，在城内缺粮的情况下，绝不会再如山阳城一样，任人宰割。”
项瞻又是一怔，蹙了下眉，凝视张峰，忽然就悟了。
他近期把自己关在殿里，一关就是一个多月，每日梦魇，除了痛苦此次进攻山阳而造成的伤亡，便是忧虑今后攻城拔寨，施展围困之计时，再遇上同样的情况。
那样一来，他就不是在救民，而是在害民了。
可困扰了他这么久的一件事情，却被张峰的一句话给点醒了。
他沉默良久，缓缓坐了下去，看着张峰，目光里第一次透出一丝松动：“疯子，你的这句「不会再任人宰割」，比十万本兵书都重。”
张峰咧嘴一笑，却不再话，只抬手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仰头灌下。
赫连良平便顺势道：“满，山阳一役，不是你的罪，是这乱世的病，你把病剜出来了，血是流得吓人，可若不敢下刀，病就会烂进骨髓，传染整片山河。”
他抬手指向夜空，“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再自责，而是让下人知道，山阳的刀，是最后一刀，从今往后，谁再敢有二王那类非人之举，就先得想想自己，有没有第二个脑袋！”
项瞻抬头，目光随着赫连良平所指望去，仿佛看见更远的山河。
他没有回应，只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直到一壶喝完，才又淡淡地道：“话虽如此，但眼下情况，并不适合再次围困，袁季青是走了，而不是逃了，他带走整个徐州的根基，把一座座空城留给我们。”
他环视诸将，最后落在聂云升的脸上，“粮没了、船没了，连官都不见了，我军虽入主徐州，可接手的却是一个烂摊子，上百万的百姓，我们怎么养？如此自顾不暇，还怎么围困？”
“这……”聂云升双眉紧皱，半晌才憋出一句，“是末将想浅了。”
项瞻摆了摆手：“不过，袁季青也算间接帮了我们一下。”
“这倒是。”张峰把空碗往案上一磕，“兵不血刃拿下徐州九郡，可谓是一个大忙，我要见了他，肯定好好跟他喝一杯。”
众人见他那晕乎乎的德行，皆是无奈摇头。
临近四更，营地鼓声渐歇，篝火也低下去，只余几点残星般的红炭，在雪地里一闪一闪。
席宴散去，聂云升与众将各自回营，张峰抱着空酒坛，倚着柳磬的肩，被扶回偏帐，一路嘟囔：“我没醉，我今晚要睡鼓上……”
林如英与何文俊走之前，则顺手拍了拍赫连良卿的斗篷，轻声交代：“他长时间没有好好吃饭，你盯着他，别让他再喝酒了。”
赫连良卿嗯了一声，提着灯笼，踩着碎雪，跟在项瞻与赫连良平身后，进了中军大帐。
帐帘一落，外头的热闹像被刀切断，项瞻把大氅随手搭在木架上，快步蹲到火盆前，伸出冻得发青的手指。
赫连良平则拎起案上温着的陶壶，倒了三盏清茶，抬眼看见妹妹还站在门口，便笑道：“良卿，你也来坐，今晚不算军议，只算守岁。”
“守岁？”赫连良卿把灯笼吹熄，挂到帐钩上，挨着项瞻坐下，“哥，你几时也信这些旧俗了？”
“呵呵，信一次也无妨。”赫连良平低头抿茶，声音低下去，“总得给这一年一个交代。”
三人便不再话，默默饮茶，只听得火舌舔着炭的细响。
良久，赫连良平又忽然开口：“满，你方才袁季青帮了我们一下，可是在指收拢民心？”
项瞻微微一笑，点零头，没有解释，先问：“徐州九郡的账，大哥可算过了？”
“粗算过了。”赫连良平道，“官仓一粒不剩，民仓只剩三成，船坞尽数被凿沉，余下都是壳子，鱼虾海蟹空无一物，徐州百姓在册合有三十三万户，一百零三万人，百万张嘴，若家中皆无存粮，只靠我军救济，就算按最低口粮，一日也需一千四百石，冀州、豫州、幽州目前能调，但保证军需以及山阳郡的同时，每日最多拨出来六百石，缺口过大半。”
他得平静，却像在汇报一场败仗。
项瞻眉心渐渐拧成川字：“也就是，开春之前，若找不到新粮源，徐州每要有数十万人饿肚子？”
“这是最保守的估法。”
赫连良卿听得指尖发凉，忍不住去攥项瞻的袖口：“那，能否从别地买粮，我们现在不是有钱了？”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不语。
赫连良卿又道：“今年没有灾害，不论冀州还是北豫，收成都还可以，那些粮商手里肯定有存粮。”
“是能买，只是价格要比往日高出数倍。”赫连良平无奈道，“这并不是粮商囤积居奇，而是时值隆冬，各地道路难行，辎重车一日行不到二十里，若靠牛马，一头牲口一少也要吃三升料，这路途消耗，不可估量。”
“那也不能看着百姓饿死吧？”赫连良卿看着项瞻，“满，你们刚才收拢民心，不正是要靠这个？”
项瞻沉默片刻，抬手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轻轻压了压，笑道：“买粮一定要买，但买粮只是续命，真正的药引是让百姓自己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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