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永乐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他一捋长髯,望着满眼苍翠中的不协,指点江山般兴致勃勃:“当年元世祖忽必烈下令在他的上都开平的东南、西南各五六十里处建了两 座行宫,也就是今的东凉亭、西凉亭,以备皇帝岁巡上都时游猎、驻跸所用。西凉亭因 临近察罕脑儿,蒙语中有白色湖之意,故元人诗文又有白海行宫之称。这两座行宫都在元 大都至上都开平的必经之途上,也曾盛极一时。”
“见山山,见水水,皇上心中不仅有千军万马,连这山川地理和前朝典故都烂熟 于心,臣等自叹不如啊!”金幼孜看皇上高兴,适时奉承几句。永乐挥挥手,像是制止又 像是前行,带侍臣和护卫走进废墟之城。很明显,到了塞上,他的躁狂的毛病似乎就没有了。
处处残垣断壁,亭台斑驳而荒草萋萋。旧日的树木已长成参巨木,行列整齐,枝杈繁茂却杂乱无章。
见有人马涌来,草原的硕鼠们急急地窜来窜去,吱吱叫着,像是愤怒中的匆忙躲避, 又似乎为舍弃一条死蛇而不满,窜到洞口还转回身张望叫嚷,怒斥着一群不速之客的打搅。
“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永乐由衷地感叹,“元世祖是要给子孙万世留下不朽之业才建行宫,何曾想过百年未满便有了今日之颓?《尚书》云:‘常阙德,保阙位。阙德匪常,九有以亡。’何况一座行宫?还是留些念想吧。传旨下去,朕要驻跸西凉亭,大阅全军,军士樵采不得斩伐行宫内树木。” “遵旨。”杨荣、金幼孜应道。 永乐慨叹大元的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游戏般遽变,他的大明江山纵有他迁都塞下的英明壮举,也只比大元多存在了一百多年。洪武、永乐的雄风在涤荡了大明一个甲子后便风吹云散了,他们开辟的江山不但不再那么敞亮,还从此劣迹斑斑。永乐的重孙英宗以后,皇帝们一个比一个不争气,游龙戏凤的武宗正德皇帝,不是以江山、而是以下美人为己任;崇信道教的世宗嘉靖皇帝,痴迷炼丹,几十年不理朝政;到处敛财聚宝的神宗万历皇帝,躲在深宫数十载不上朝;刚愎自用的思宗崇祯皇帝,空有救国之志,而无救国之才,再不能扶大厦于将倾了。
明代皇帝中,没出宋徽宗那样艺术范儿的山水画家,却出了一个鲁班转世的木匠皇帝——明熹宗,整日里在皇宫里锯锯刨刨,打造出的木器还真像那么回事,若不是他短寿, 不定还真能成为一代知名的木匠皇帝呢!以强健英勇的雄姿开头,以弱不禁风的病态结尾,这大概也就是百味人生或是皇朝世代更迭的规律吧!
永乐若是能预知子孙们的如此荒唐,真恨不能自己向再借五百年了! 旭日东升,西凉亭外广袤的大草原上旌旗招展,万马欢腾,巨大的方阵中神机营和大部官军原地坚守警戒,五军营、三千营抽出部分人马参与大阅。一列列骑兵、一队队士兵旗甲鲜明,军容整肃,组成十个方阵,带着大明的军威、国威高呼着“万岁”从永乐观阵的山坡下矫健行过,旌旗猎猎作响,盔甲、长枪在春日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广场上 雷鸣般的“万岁”之声震山撼岳,此起彼伏回荡在旧日元行宫外的草原上。
黄麾仗伞下,永乐自然洒脱面带笑意,齐胸长髯在微风中飘荡,望着齐整掠过的步骑 兵,又有了许多感慨。他对身旁的都督、尚书、侍臣道:“古之战阵兵法不得不讲,习战 阵方能固营垒,固营垒才能御强敌,然需灵活使用,不可僵持。宋时,老将宗泽见岳飞长 于野战,所向披靡。金兵南侵,正是国家用人之际,因将阵图授予岳飞,欲之成为国家栋 梁之才。岳飞深涵其意,熟识之后,对宗泽:‘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 一心。’好一个运用之妙的岳鹏举。故朕尝言,兵行犹水,水因地而顺流,兵因敌而作势, 水无常行,兵无常势,须因敌而变化方能取胜。行阵之妙在于,猝遇大敌所至岿然不动, 左右前后麾之自如,无往而不胜。”
永乐神采飞扬,他要告诉侍臣的远不止这些。 “晋末,并州刺史刘琨被胡骑在晋阳围困多日,城中兵少而窘迫,无计可施,后来他探知胡骑久离家乡,想起了韩信当年的四面楚歌,遂心生一计。先是月夜吹箫,中夜又奏胡笳,黎明再奏胡笳,时断时续,呜呜咽咽,胡兵唏嘘流涕,终于弃围而去。这也算是孙武子攻心为上的战法吧!”
“陛下兵法稔熟,宏论高深,臣等望尘莫及也!”是张辅的声音。 阅兵之后是射箭比赛,这一次是让兵卒参与,每营中各选出三名士兵。广场西侧立起了三根裹满草束的木杆,每根木杆都插上数面旗,三人一组,每人三箭,能将旗射 下者为优秀。前十组步兵中,只有一人三发皆中,其他或中一次或射到木杆上,总成绩还算过得去。
永乐把成绩最佳的士兵叫到跟前问:“哪个营的,唤作什么?” “卒唐顺是阳武侯薛都督右哨幼军营的。” 永乐点点头,记起当年负气将各地子承父业的幼军一万多人送京师交薛禄训练之事,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孩子们如今二十多岁都已成人,且训练不错。永乐面露喜色:“赏! 赐牛一头、羊三只,宝钞五锭,回师之后由薛都督颁与。”
“谢皇上隆恩。” 接下来是十组骑兵,总成绩略好于步兵,至少有一箭射在木杆上了。看赏之后,永乐兴趣盎然:“雁无头不飞,兵无将不校朕正在兴头上,只观士卒骑射不过瘾,还要看看大将们的骑射,英国公张辅以下、各卫指挥使以上每人三箭,任何人不得缺漏。”
侍从武臣忙下去准备。 一声炮响,指挥使、都指挥使、都督等先后驰射,一个多时辰方才射毕,偌大的广场上,却没有太大的欢呼声。武将中大多两中或一中,三箭倒还没有全飞的。到了公侯伯一层,应城伯孙亨以三箭脱靶而爆冷,安远侯柳升、武安侯郑亨、成山侯王通、三发而两中, 只有阳武侯薛禄、宁阳侯陈懋、英国公张辅三发三中,如同探囊取物般轻松。永乐还算满意,赏了张辅、陈懋、薛禄。
他略一思忖,发现少了一人,是总督前阅押粮官隆平侯张信没到,着人一问,是夜里闹肚子,一直不舒服,在营中歇息了。永乐脸一沉:“朕大阅全军,观六师演武,他竟敢托病不至,着降为办事官,粮草督运之事全部交与李庆。孙亨三发不中,空有伯位, 着罢领兵之职,何时骑射练好了,再履职不迟。”
孙亨也是靖难功臣之后,承袭父辈爵位,坐享其成,不事武事也不足为怪,他这样的 人在军中不少。而张信的胆大妄为却是深有渊源的,就源于他旧日对皇上的救命之恩,怙宠恃骄。
二十四年前的建文元年六月,张信受建文皇帝密旨到北平和地方军政官员共图燕王。他从父亲那儿就知燕王英武绝伦,母亲也反对他图谋燕王。于是,他置使命于不顾,多次造访王宫想通风报信,因着他的身份燕王称病不见。没办法,张信委屈自己,扮成了女人 的装束才见到燕王,把受朝廷密命之事和盘托出,由此,燕王最后坚定了举兵靖难的决心。
燕王称帝后,比照各战将的功劳晋他为都督佥事,封隆平侯,非公堂相处时竟呼为“恩 张”,但凡一些察看藩王动静的密事都交与他。由此,张信滋生了居功自傲、承宠任性之 心,且愈演愈烈,最后,连受宠的左都御史陈瑛都醋意大发了,开始搜罗张信的劣迹。
永乐八年冬的一次早朝后,陈瑛言道:“张信无汗马之劳,忝冒侯爵,恣肆贪墨,强占丹阳练湖八十余里,占江阴官田七十余顷,请下有司验治。”
永乐是个有恩必报的人,风言风语也听了张信的所为,这样下去会对张信不利,就想敲山震虎,提醒一下,遂对陈瑛道:“卿所言甚是。昔中山王占有沙洲一区,因是耕农水道必经之所,家僮遂因之以擅利。中山王听后,责罚家僮又将其地归于官府。今张信何德何能竟敢如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着人勘验,若查有实据,依法惩处。”
三法司官员还没出京,张信就得了信儿来见皇帝,一把鼻涕一把泪,哭抢地,只道是家僮所为自己毫不知情,身为侯爵,又是皇上知近的人,怎会与国法相抗,与国家争利呢! 永乐本就想吓唬吓唬,目的达到,和准备出京勘验的三法司官员一,此事也就不了 了之,自此,张信也确实规矩了许多。官地、官湖不情愿地退出了,但他骨子里那种恃宠而骄的优越感轻易是扭转不聊,他也不想扭转。 “恩张”,那是多大的荣耀,若无他当年通风,今上还是今的今上吗?朱家这一脉不定早成了哪里的孤魂野鬼了。那件事过去后的两三年,他便旧病复发了。过去退出的又占了回来,且变本加厉。陈瑛死后,右都御史吴中敷衍,后来的左都御史刘观屁股底下也不干净,更不想得罪人,于所有的贪纵之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信有恃无恐,也就越发放纵,变着法敛财,就连这次押运官粮还私藏了五千石,胆大妄为到无可救药,更甭个武臣的职责。他手无缚鸡之力是过了些,能提着大刀当个押粮官,前营后队的转转就算不错,就算履职了,武功尽废,何遑射箭?遇到劫粮的,一 准丢粮败逃,想必皇上也不会把他怎样!
他就真没想到,一下子降成了办事官,皇上动了真格的。
瑕不掩瑜,战将和军兵的总体良好让永乐兴奋;纵马驰骋在广袤的地间更让他高兴;走出皇宫他就有如释重负般轻松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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