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部院大臣,眼下这态势谁看不出怎么回事?皇上龙体欠安,国家因征剿、建设已疲惫不堪,当务之急是与民休息,没有个三年五载,这口气是喘不过来的。身为礼部尚书的吕震,虽才疏学浅,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惯于阿谀的他,见在场的部院堂官都获了罪, 急忙抓住看来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严丝合缝地顺了皇上的杆,为自己得到更大的信任又 增了不少筹码,但确实是缓解了君臣对立的僵局。
吕震一表态,等于部院大臣赞同,皇上就好收场,这个决议总算过了。不过,永乐觉着别扭,心绪烦乱而沉重,憋着更大的火,叫大家散了,独留内阁杨荣、金幼孜两位辅臣。
“三殿之灾,群臣是迁都之谬;朕要亲征打到家门口的阿鲁台,又有人以国力不足 和朕躬欠安,跳出来反对,他们是何居心?是爱惜我大明江山吗?是真爱惜朕躬吗?当了二十年的堂官又能怎样,朕就不敢杀他了?”
要杀二品大员,杨荣心里惊惧地一震。 今上即位以来,奖励直言,反复讲过,言之者无罪而闻之者足戒,基本没有因为议事之争而杀人,萧仪算是第一个。看来,所谓仙药之燥已让他神思偏执,以致得出意见相左、 就是不忠于皇上的结论了。方才,真是无法话,现在,也只能顺势而劝,心绪顺了,才能事。
“君臣一心,其利断金。臣以为,各部院自有领域,不能像陛下一样居高远眺,俯瞰全局,故思虑相左也在情理之郑古言主明臣直,大家既敢出,政无雍弊,明主上是个明君、圣君。记得前些年,皇上不是多次下旨要进京述职陛见官员人人都境内民情, 谁不言还要以罪论处吗?故唯唯诺诺才是为政之大忌,也是陛下最担心的。群臣放言是过 了些,皇上大可不必为此动气,大家只是议议,决断还在皇上,圣躬安康要紧啊!”
“他们要是顾及朕的安康就不至于和朕对着干了。” 看来,皇上的思绪还僵在亲征一事上,劝慰的话一点听不进,多少也算白。病态的皇上,臣下又有什么办法?杨荣很无奈,正想着若无他事,先请皇上歇息,待心绪平稳 了再也不迟。反正,现在是不能出兵的,怎么也得明年春暖花开了。
这时,就见黄俨一溜跑着进来跪下道:“皇、皇上,方宾、方尚书他自缢身亡了。” “再一遍,”永乐大惊。兵部尚书自缢,多大的响动,将置他皇帝颜面于何处?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和他,不,那是和朝廷对抗到死。
“方宾在家中自缢而死。”
永乐大怒,将一樽茶盏摔得粉粉碎,青花碎瓷遍地都是,刚刚平静的便殿顿时又硝烟弥漫,他的心也随着那樽茶盏又一次破碎了。杀二品堂官,影响太大,他一时还下不了决 心,方宾倒先自杀了,这使永乐本就躁狂的心再一次波诡云谲,失去理智。
“想死好啊,朕就成全了他,”他咬着牙,恶狠狠地,好像是带了几世的仇怨,“传 旨锦衣卫把方宾的脑袋砍下来,家产籍没入官。”
“遵旨。”黄俨早知方宾家财万贯,自己又有了发财机会,应了一声出去了。永乐余 怒未消,对杨荣、金幼孜道,“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不只方宾不想活了,朕看夏原吉也不想活了,就让他随了方宾,黄泉路上一唱一和去。”
杨荣又一次更大地震惊了。 皇上本无意杀人,方宾自杀,死也就死了,可大明不能没有夏原吉!夏原吉度支户部二十年,国家多少用度,内外应酬,都是原吉细心计措,连高傲的道衍少师都称之为“古之遗爱”,国家大事事皇上都拽上原吉密议。就因为阻拦亲征,就因为担心皇上龙体, 就因为和皇上意见相左,病态的皇帝就动了杀机,真乃威莫测,伴君如伴虎。然而目下, 一句赞颂的话或可立刻将原吉置于死地,要想个法子,曲线救贤臣。
杨荣的思绪飞快地旋转着,片刻工夫,他突然跪下:“皇上,微臣斗胆陈言,原吉暂时不能杀。”
“为甚?”永乐的火气似是立刻有了迁怒的对象,瞪圆眼睛,不解地看着身边这个熟识了二十年的近臣,他和夏原吉也是一伙的?怎就没早看出来,现在也不晚,且听他甚, 辩解一句,也随了夏原吉去。
然而,杨荣的回答让永乐彻底释然了。 “臣在想,”杨荣煞有介事,“夏原吉身膺户部二十年,蠲免、赈贷、均籴、悯灾、输转、屯种、籴买、召纳、禄廪,凡此种种,每日和钱粮打交道,不知受了多少贿赂,家 里怕是早要堆起金山银山了。陛下现在杀他,名不正而言不顺。这些年,朝内朝外皇上张口闭口‘蹇夏’,下官员皆以二人为榜样,若以阻止皇上亲征之罪将原吉杀了,臣恐官 员士子狐疑,竟不知如何为官为人了,还以为君主气量而不能容人。故臣建议,先遣锦衣卫去清点夏家资财,若果真犯有贪赃之罪,举国衔恨,晓谕下后依法再杀不迟,也叫中外明白,皇上为甚杀他,而不被人猜疑为皇上盛怒之下的妄杀二品大员。”
永乐默然。 “多年来,臣虽未听夏原吉擅取不义之财,但人心两面的事也很难免。”愣了半的金幼孜适时补了一句。他岂不知夏原吉的为人,此时故意站出来,顺着皇上,加重杨荣话的分量。 永乐若有所思,继而为自己的行为找依据:“人心难测是一面,有一群捧臭脚的更是无奈。昔吴越王准备归降大宋,先把十瓶海物送与丞相赵普,些许礼,又何足挂齿?还未开封,宋太祖到了,听是海物,想来味道一定不错,要先尝为快。可打开看时,瓶瓶都是瓜子金。那夏原吉身膺大司农,不知会收了多少这样的海物呢,就依二位所言。马云。”
“奴才在。” “你把吕震找来,再带人连夜到夏原吉家,籍没所有家产,夜间籍毕夜间报来。” “遵旨。”马云出去,杨荣、金幼孜才轻轻舒了一口气。既拖延了光景,而原吉家中一定是搜不出金山银山的,那么,原吉的罪呢,是不是就该重议了? 午膳的时刻早过了,内侍等在宫外,又急又怕。饭菜凉了又换了一次,里面仍没有用膳的动静,皇上身边的大太监黄俨、马云都应差出去了,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不 知如何措置。
吕震到了,御膳房的内侍才让他带进话去。一之内,六部堂官死一个,囚两个, 有两个巡视在外,皇上身边只剩他吕震一人应事。所以,他的心也七上八下,蹑足潜踪, 还不知前面是牢狱还是死神呢,应了一声进去了。
永乐直来直去,眼露凶光,语气威严:“方宾自杀,吴症夏原吉罪不可赦,已被朕羁押起来,你吕震一向博闻强记,三部不能没有首领官,着你兼任兵部尚书、户部尚书、 刑部尚书,署理四部之事,有何异议?”
“没、没有,臣领旨谢恩,谢皇上如此信任。” 吕震吓出了一身冷汗,多一句话不敢。平日里,他总嫌礼部事权,不及他部,这下好了,四个部的事权,超出了他的想象。多事之秋啊,皇上躁狂,动辄杀人,他真恨不 能致仕在家远离皇上,远离政治中心,一丝权力也不要,享悠悠的南山生涯,那又怎么可 能!倏忽间,一人遽任四部尚书,倒惊得他不知如何是好了。重要的四部,多少事,一点闪失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好半,他才想起跪下谢恩。
永乐一摆手:“都下去,朕累了。”生生往外撵人,大家都很不自在。吕震战战兢兢往出走,还自绊了一下,险些摔倒。看他那副熊样,永乐心生疑惑,待三人出去,冲外喊: “张杌——”张杌忙从门外跑进来跪下。
“你选十人日夜跟随吕震,安寝都不能放过,若吕震自尽,你十人皆死。” 这是什么差事?张杌愣愣地跪着,竟忘了遵旨。
夏原吉运筹国用,兢兢业业二十年,永乐比谁都清楚,但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臣下结党营私,联手对付皇帝,几个人众口一词,他听着就不舒服,所以,一听方宾自杀,他 马上就想杀掉夏原吉。杨荣的主意不错,若再凿实了受贿一条,杀一个下巨贪,也叫 下人信服。
马云丑时归来,知皇上在张贵妃的长乐宫安歇了便没有打搅,在值房里迷糊了一会儿。 上朝之前,他擦了把脸赶紧去见,跪禀道:“奴才领旨后带人悄悄围了夏府,只许进不许出,所有家眷都集中到花厅,由仆役领着逐屋搜查,结果,让奴才有些失望。”
马云机灵鬼儿,为人尚正,也不像黄俨那样贪,朝里朝外的,谁不知夏原吉为人, 他也为大明即将失去这样的栋梁之才而惋惜。皇命又不能不从,可搜查的结果让他既高兴而又吃惊,想不到一个堂堂二品大员的家中竟这样寒酸,一个时辰就搜完了。
“实出奴才所料,大柜箱不少,全是些旧衣旧衫,很少一些锦缎一看就是皇上所赐。 所用器皿皆勾栏市所购置的陶瓦之器,没有一件是金银锻制的。奴才既觉遗憾又觉欣慰, 遗憾的是未能抓住任何把柄,欣慰的是皇上有这样的清廉之臣。”
“听他们了什么?”永乐并不死心,夏原吉反对他的那一幕总萦绕眼前,满脑满心, 阴魂不散,那个清癯文静的身影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什么也没,夏原吉去开平,家里根本不知道,被囚在内官监,更是一无所知。奴才带冉了,围了夏府,夏家人都很迷茫,猜想着夏原吉出了大事,夏老太太一下子昏厥 了,清醒后一个劲叹息。”
到夏母,永乐表情复杂。就在元宵节,他还夸夏母养了一个经邦济世的好儿子,也就半年多的光景,如今,这个好儿子不知什么原因已下在狱中,连家都抄了。
永乐的心一软,很觉对不住这位年近八旬的老太太,耄耋之年还要让她经受人间悲剧的丧子之痛。大明以孝治下,不明不白地杀人,失了老饶心,也不是孝治。且布衣瓦器的夏家在二品大员中不是一贫如洗也是个贫穷官员了,真的是这样?他又看看马云, 马云的表情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永乐迟疑地僵在那里,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早朝的漏刻响了,朝后再作打算?” 永乐点点头,马云的话为他解了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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