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庄西跨院,静得反常。
没有犬吠,没有更鼓,连风都绕着墙根走——仿佛整座院子被一层无形的油膜裹住,闷、黏、甜腥中透着铁锈般的陈血气。
那三十道哭声,就是从这死寂里硬生生撕出来的,断续、颤抖、时高时低,像三十根细弦被同一双手同时拨动,绷到将断未断的刹那。
苏锦瑟伏在坍塌半截的马厩顶梁上,指尖扣着一根枯草,草茎已被汗浸软。
她没看底下,只听——听哭声的起落节奏,听呼吸的深浅间隔,听铁链随抽泣微微晃动时,石柱榫头发出的、几乎不可闻的“咔…咔…”轻响。
她在数:三十七次哽咽,二十九次吸气带颤,十八次脚踝被铁箍磨破的细微抽搐声。
够了。
“西侧角门,三步内有暗哨。”她唇不动,声如游丝,却稳稳送入顾夜白耳中,“鱼叟,你左肋旧伤未愈,伏低三寸,别让血味渗出。”
鱼叟喉结一滚,没应声,只将湿透的衣襟往胸前狠狠一按——那里,一道新裂的皮肉翻卷着,正渗着淡红血水。
他咬住后槽牙,齿缝间溢出一丝铁腥,却把腰压得更低,影子缩进砖缝阴影里,连喘息都屏成了线。
三人如墨滴入水,无声滑入西跨院。
地窖入口藏在枯井旁一座倾颓的祠堂神龛之后。
掀开腐朽的供桌,青砖翻转,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甜腥扑面而来——不是尸臭,是新鲜人油混着朱砂、松脂与某种腐败草药熬煮七日后的浊气,钻进鼻腔便直冲灵。
阶梯向下,幽暗如喉。
苏锦瑟率先踏下第一级石阶。
脚下微滑,低头一瞥——阶面覆着薄薄一层暗红油渍,踩上去不沾鞋,却留下清晰的湿痕。
再往下,光变了。
三十盏灯笼,悬于三十根粗粝石柱顶端,灯罩是半透明的熟牛皮,内里烛火摇曳,映得那红光妖异流动。
每盏灯下,都锁着一个孩子。
最的不过六岁,脖颈细得仿佛一掐就断;最大的不过九岁,脚尖勉强点地,铁链深深勒进脚踝,皮肉翻卷,凝着黑紫血痂。
他们没闭眼。
三十双眼睛,在红光里睁得极大,瞳孔涣散,却死死盯着自己脚下——那里,地面刻着北斗七星状凹痕,每颗星位,都嵌着一枚铜钱,钱眼朝上,泛着幽冷青光。
鱼叟猛地跪倒,膝盖砸在石阶上,闷响如鼓。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砸在青砖上,“滋”一声轻响,腾起一缕白气。
“九鼎会信……‘童男童女镇龙脉’……”他嗓音撕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每月十五,添新血……今日……正是祭日!”
话音未落,地窖深处,传来青铜环佩相撞的“叮泠”一声。
清越,冰冷,不带一丝人气。
苏锦瑟眸光骤寒。
她没回头,右手已探入袖知—竹刀无声滑落掌心,左手却飞快解下腰间皮影匣。
匣盖掀开,里面没有彩绘幕布,只有一叠素白牛皮、几团浸过桐油的棉絮、三十六枚边缘磨得温润的旧铜钱,还有一包用油纸密密裹着的磷粉。
动作快得只剩残影。
牛皮裁形,棉絮填躯,铜钱嵌入关节——三十具皮影偶,个个眉目模糊,身形却与柱下孩童分毫不差。
她指尖翻飞,竹刀削出细韧麻绳,三绕两缠,偶身关节便能屈能伸,甚至能微微晃动,仿若呼吸。
最后一笔,她蘸取磷粉与灯油调和的稠液,在三十盏新制灯笼罩上,以极细银针勾出“替命符”——符纹歪斜,乍看如孩童涂鸦,细辨却暗合《舆图秘录》中失传的“影遁十三式”起手印。
顾夜白始终立在窖口阴影里,玄铁棺横于身前,棺盖缝隙微张,一线幽光吞吐不定。
他没看那些孩子,只盯着苏锦瑟的手——那双手稳得可怕,剪、贴、捻、勾,没有一丝犹豫,仿佛此刻正在绣的,不是活命的符,而是仇饶讣告。
子时三刻。
铜铃再响。
祭司来了。
他披着玄色鹤氅,面覆青铜饕餮面具,手持一柄三尺长的青铜匕首,刃身刻满蝌蚪状咒文,刃尖滴着暗红粘液。
他缓步走入地窖中央,脚步落地无声,袍角拂过石地,竟未扬起半点尘。
他仰头,目光扫过三十盏灯,三十个孩子。
然后,他停在第一根石柱前,缓缓举起匕首。
苏锦瑟指尖一弹。
一枚黄豆大、裹着蜜蜡的香丸,自袖中弹弓无声射出,精准落入祭司后颈衣领深处。
香丸遇体温即融,一股极淡的、类似雨后泥土与陈年旧书混合的气息,悄然弥散。
祭司举刀的手,顿了一瞬。
他眯起眼,再看向柱下孩童——那张稚嫩的脸,在他瞳孔里微微晃动、拉长、边缘泛起毛边……渐渐,竟与身后幕布上投下的、被烛火拉长的皮影轮廓重叠。
他嘴角,缓缓向上扯开一道满意弧度。
刀,落了下去。
寒光一闪,直刺孩童心口!
“噗嗤——”
匕首穿胸而过,却无血喷溅。
只有一声沉闷的破裂声,似熟透的瓜瓤被利刃剖开。
红汁迸射,泼洒在石柱与灯笼上,比灯油更艳,比人血更稠。
祭司低头,看着匕首尖段落的浓稠红浆,喉中发出一声低哑的、近乎愉悦的喟叹。
他缓缓收刀,转身,鹤氅翻飞,一步步,走向第二根石柱。
苏锦瑟站在暗处,指尖掐进掌心,血珠沁出,却感觉不到疼。
她只听见自己心跳,沉稳如鼓,一下,又一下,敲在耳膜上——
是倒计时。
也是号角。
祭司的袍角,即将消失在窖口幽暗的拐角。
苏锦瑟倏然抬眸,目光如电,盯在鱼叟脸上。
鱼叟正死死盯着祭司背影,嘴唇翕动,喉结剧烈滚动,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即将冲破血肉,炸成惊雷——
可他终究没开口。
只将右手,缓缓抬起,食指与中指并拢,颤巍巍指向祭司左肩胛骨下方,那片玄色鹤氅微微凸起的位置。
那里,似乎藏着一枚东西。
一枚……不该出现在簇的东西。
地窖里,红光如血,静得能听见磷粉在灯罩上细微的嘶鸣。
祭司转身离去的袍角刚没入拐角幽暗,苏锦瑟指尖已疾点三下——不是发令,是掐断三根悬于石柱高处的细丝。
“嗡——”
三十盏熟牛皮灯笼齐齐一颤,烛火骤然压低,红光瞬息黯淡三分。
就在光影吞吐、明灭交接的刹那,顾夜白动了。
他未拔剑,只抬手按向玄铁棺侧一道隐秘凹槽。
“咔哒”轻响,棺盖无声滑开半尺,内里并非尸骸,而是一排错落有致的暗格——乌木衬底,绒布铺陈,每一格都嵌着温润微凉的黑檀托架,严丝合缝,正为孩童身形量身而设。
鱼叟咬牙扑向第一根石柱,枯瘦手指扣进铁链绞结处,指节崩裂渗血也不松劲;苏锦瑟竹刀翻飞,削断锁扣如切腐竹,刀锋过处,铁锈簌簌剥落。
她不碰孩子,只将他们一一托起、递入棺知—动作轻得像捧起易碎的月光,又稳得如同托着整个复仇的支点。
第三十七个孩子蜷进最后一格时,顾夜白棺盖缓缓合拢,只余一线幽光流转,仿佛活物呼吸。
而三十具皮影偶,已被重新吊挂于原位。
它们随残余气流微微晃动,关节处铜钱轻磕,发出细碎如齿颤的“嗒、嗒”声;灯影摇曳,皮影投在石壁上的轮廓忽长忽短,竟真与方才孩童垂首的姿态分毫不差——连那脖颈无力歪斜的角度,都像被同一根无形丝线牵着。
苏锦瑟退至祭坛阴影下,指尖抹过额角冷汗,却未擦,任其滑入鬓边,浸湿一缕青丝。
她目光扫过三十具“活偶”,再掠过棺中沉睡的三十道微弱气息,终于微不可察地吁出一口气。
就在此刻,鱼叟猛地单膝跪地,左肋伤口迸裂,血霎时洇透衣襟。
可他仰起脸,眼中没有痛楚,只有一把烧了二十年的火:“兵符……不在酒窖。”他声音嘶哑如砂纸磨石,“在祭坛!每献一童,便埋一符——三十枚,集齐方启九鼎兵库!”
话音未落,他右手食指狠狠戳向祭坛中央那块青砖——砖面无纹,唯有一道细如发丝的旧痕,蜿蜒如蛇。
顾夜白一步踏前,掌缘如刃劈下!
“轰隆——”
砖石应声炸裂,泥尘翻涌,露出下方半尺深坑。
一具黑铁匣静静卧于黄土之中,匣面蚀刻双鱼衔环,鱼眼空洞,似在凝望深渊。
苏锦瑟瞳孔骤缩——双鱼佩!
当年苏家密档《舆图秘录》残卷曾载:九鼎兵库非钥非印,唯以双鱼佩按压鱼眼,阴阳相激,方启真门。
她袖中指尖已探向腰间暗袋——那里,一枚冷硬玉佩正贴着肌肤,温养多年。
可就在她指尖将触未触之际——
头顶,传来脚步声。
不是杂乱,不是急促,是沉、钝、稳,一下,又一下,踩在地窖穹顶厚达三尺的夯土层上,震得石缝簌簌落灰。
紧接着,一声冷笑,如冰锥凿穿死寂,自上方幽深井口直贯而下:
“苏家丫头……你父亲当年,也是在这儿,亲手把最后一枚兵符埋下去的。”
那声音停顿半息,仿佛在欣赏底下三人骤然绷紧的脊背,而后,一字一顿,淬着毒,裹着霜,缓缓碾过每个饶耳膜:
“你爹跪在这儿埋符时,还求我留你一命——可惜,他太蠢,竟信了‘兵符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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