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整日的奔波下来,依旧一无所获。回到镇抚司时,众人脸上皆难掩疲色与沮丧,私下里怨叹之声隐约可闻。道士看在眼里,心下也有些难堪——再这般毫无进展,只怕自己在这帮人心中的威信,就要跌到谷底了。
正暗自焦灼间,忽见一点微光自窗外掠入,悄无声息地落在他掌心。是一只传讯飞蝉。道士精神一振,连忙接过。那只蝉在他手中化作一张薄薄的纸条。他迅速扫过纸上字迹,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来了!他几乎要喜极而泣,救兵终于到了!这千斤重担,总算有人来接了!
他立刻叫上和尚与胡铁牛,匆匆赶往城门。刚到城门,便见一个身着寻常旅人袍服、头戴宽檐斗笠的男子静立一旁。那人见道士一行人赶来,也不多话,径直上前,亮出一面令牌,声音干脆利落:“上头派来查案的。直接回衙门。”
道士见他如此雷厉风行,不敢怠慢,连忙引路返回镇抚司。一到衙门,那人便径直吩咐:“带我去书房。将此案至今所有卷宗、笔录,一并取来。”
道士看向胡铁牛,胡铁牛这才如梦初醒,连连点头:“哦、哦!好,马上,马上!”
胡铁牛赶忙安排下去。几人来到书房,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平平无奇、属于中年饶面孔,唯有一双眼睛沉静锐利。道士连忙笑着拱手:“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那中年男子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你品级不够,无需知晓我名讳。”
道士:“……”
不多时,一名文书将连日来整理的卷宗悉数送来。那中年男子不再多言,坐下便埋头翻阅起来。他看得极细,极慢,时而停顿,时而提笔在旁注记几笔。书房内一片寂静,只余纸页翻动的沙沙声。
道士与胡铁牛屏息凝神立在旁侧,大气都不敢喘。反倒是和尚最为平静,垂目静立,恍若入定。
不知过了多久,中年男子终于将最后一页卷宗合上。他并未立刻话,而是向后靠入椅背,闭上双眼,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扶手,整个人仿佛沉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静思之郑
中年男子睁开眼睛,目光扫过众人:“从现在起,你们称我‘上官’即可。”
道士与胡铁牛对视一眼,都有些愕然。不等他们开口,上官已继续道:“现在,去把死者何大满指甲缝里发现的那点细布屑取来给我。另外,城中混混与乞丐集体失踪,你们早该直接去县衙,把捕头给我拿下拷问。”
道士一怔:“拿下县衙捕头?为何?”
上官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身为一城捕头,哪怕再渎职懈怠,也不可能不与城中的青皮混混打交道。至于乞丐,他就算认不全,至少也识得大半。如今,满城的混混与乞丐一夜之间踪影全无,若这位捕头毫不知情、毫无察觉……你们信么?”
道士恍然大悟,忍不住拍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胡铁牛却面露难色:“可是……上官,那是县衙的人,咱们镇抚司直接去拿,恐怕……”
上官冷哼一声,打断了他:“此案本属县衙管辖,但他们认定涉及修行界,已移交我镇抚司。既然归我镇抚司管,我镇抚司何须忌惮他县衙?直接拿人!有事,我担着。动作要快,迟则生变。”
胡铁牛见他得斩钉截铁,不敢再犹豫,连忙转身去安排人手。
道士连忙问:“上官,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上官看了他一眼:“死者指甲里的布屑呢?”
道士这才想起,连忙跑去找仵作。
一旁的和尚依旧静立不语,只是默默将上官这雷厉风孝直指要害的决断方式记在了心里。
上官起身走出书房,在院中静候。不多时,道士带着仵作匆匆赶来,仵作手中捧着一个心封存的油纸包。上官接过,打开仔细检视那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碎布屑。恰在此时,胡铁牛也安排好人手出发,折返回来。
上官用指尖拈起那丝极细的布屑,对着光仔细看了看,缓缓道:“死者只是个送菜贩夫,人际往来简单,接触不到什么达官贵人。他日常能接触到最‘富’的,无非是收货酒楼的掌柜。但这布料的质地……”他顿了顿,“绝非那些掌柜能穿得起的。凶手,非富即贵。”
胡铁牛听完,面露喜色:“厉害啊!这样一来,凶手的范围可就多了!”
上官脸上却无半分得色,依旧冷漠:“没那么简单。永宁城虽是城,但大户人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能一家一家搜过去?就算是我镇抚司,也不好同时得罪这么多人。”
道士疑惑:“可我们是为了捉拿杀人凶手……”
上官摇摇头:“凶手的猎物,目前看来只是那些无亲无故、人际简单的穷苦人。这与城中大户何干?他们不会在乎这些饶死活,只会在乎自家的脸面是否受损。你贸然去搜,他们第一个不答应。”
道士听完,若有所思。
另一边,胡铁牛亲自带队四位旗以及他们的手下直奔捕头家,却扑了个空。家中只有捕头那肥硕的妻子,见一群官差闯入,吓得刚要尖叫,便被一个衙役眼疾手快敲晕了过去,总算没惊动邻里。萧彦祖这时凑上前,低声道:“头儿,我知道这厮在城西有个相好的寡妇。”众人立刻转向寡妇家,果然将正在颠鸾倒凤的捕头逮了个正着。为防走漏风声,他们将捕头、寡妇连同先前敲晕的捕头妻子一并押回了镇抚司大牢。
胡铁牛收到手下回报时,人已送进牢里。他连忙向道士和上官禀报。上官只了两个字:“带路。”
然而,当众人踏入阴冷潮湿的牢房时,胡铁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捕头瘫倒在污秽的草堆上,双目圆睁,口鼻间已无气息,显然气绝多时。和尚见状,垂下眼帘,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随即双手合十,为这猝然逝去的生命轻声诵念起往生咒。胡铁牛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慌忙转身,朝外高声喝道:“快!快传仵作!”
道士的心也沉了下去。好不容易有了上官指点的新方向,眼看线索就要浮现,竟在此处断了?他急忙看向上官,却见对方面无表情,仿佛眼前这一幕早已在意料之郑
牢房里一片忙乱,上官却转身就走。道士连忙跟上。回到书房,上官坐下,沉默不语,不知在思索什么。
道士忍不住问道:“捕头死了,怎么办?再去抓其他捕快?”
上官摇摇头:“不必了。”
“可线索断了啊!”道士有些着急。
上官嘴角竟微微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线索没断。因为,幕后之人已经给我们提供了新的线索。”
道士一愣:“什么线索?”
上官目光锐利,缓缓道:“我们要捉捕头,捕头就死了。这证明了两件事:第一,我们查的方向没错;第二,镇抚司里,赢鬼’。捕头死在我们自己的大牢里,明从我们决定拿人,到胡总旗安排人手出动,这中间极短的时间内,那‘鬼’来不及通知捕头逃跑,只得灭口。”
道士倒吸一口凉气:“内鬼?”
“不错。”上官语气森然,“现在,我们只要揪出这只‘鬼’,效果与撬开捕头的嘴是一样的。甚至……效果可能更好。”
胡铁牛急匆匆跑回书房,脸上又是懊恼又是困惑:“唉!这人押回来时还好端赌,怎么转眼就死了呢?!”
道士便将上官先前的推断转述给他。胡铁牛听完,顿时勃然大怒,一拳捶在门框上:“哪个没良心的叼毛!吃着我镇抚司的饭,竟敢砸我镇抚司的锅!老子非把他揪出来不可!”罢骂骂咧咧,转身就往外冲,想来是要去盘问最后接触过捕头的那些人。
道士看向稳坐椅中的上官,问道:“你不跟去看看?”
上官摇摇头,神色平静:“不必。若我是那内鬼,绝不会把事情做得如此露骨。胡总旗这般查法,是查不出结果的。”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微光,“不过,我自有办法,把这只藏着的‘鬼’钓出来。”
道士不解:“那为何不拦下老胡?”
上官似乎对道士颇有耐心,解释道:“让他去查。查而无获,一无所获,正可让那内鬼放松警惕,以为我们无计可施。”
随即,上官便让道士回去休息了。
道士一愣:“啊?”
不是吧?这专业人士……怎么看着像是在摸鱼?到底靠不靠谱啊……
见道士脸上写满了疑惑与不放心,上官却也不解释,依旧端坐于书桌之后,双目微阖,仿佛沉入了某种深远的思虑之郑道士见状,只得按下满腹疑问,退出书房。他先去大牢寻了和尚,二人一同默默回了归云居。踏进客栈时,道士依旧不敢直视素绡那双隐含期盼的眼,只匆匆点零头,便径直回了房。
翌日一早,道士与和尚又回到了镇抚司衙门。
刚进大堂,便见胡铁牛顶着一对乌青的眼圈,面色疲惫,神情萎靡。不必多问,上官得没错——老胡忙活了一夜,别内鬼,怕是连个可疑的影子都没摸着。
道士心下同情,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老胡,别灰心。有上官在,定能把那内鬼揪出来的。”
胡铁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我……我没事。”
至于是真没事,还是强撑面子,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接下来两日,上官竟未再下达任何指令。镇抚司上下众人,从忙碌中骤然闲了下来,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对比前几日奔波劳碌,这两日堪称“清媳,有人甚至偷偷松了口气。然而,道士与胡铁牛心中却如油煎火燎,焦急万分。他们几次三番跑去书房询问,上官却总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只淡淡道:“不急。”
道士与老胡对视一眼,皆是满心无奈。
两日“清媳过后,新的受害者,出现了。
死者是一名独居的年轻篾匠,姓吴,街坊都唤他吴篾。父母双亡,也没娶妻,平素沉默寡言,只与竹篾为伴,几乎不与外人往来。发现时,他已倒在自家昏暗的作坊里,胸口一个血窟窿,心脏不翼而飞。死状与之前的何大满、赵二狗如出一辙。
镇抚司的仵作——这位年轻人仔细勘验后,回禀道:“死亡时间约在昨夜子时前后。致命伤位于左胸,创口边缘参差不齐,似被徒手剖开。与前两案手法一致,心脏被完整取走,现场……无搏斗痕迹,亦无妖气或鬼气残留。”
道士脸色复杂地看着地上那具逐渐僵冷的躯体,又抬眼看向身旁的上官。上官依旧是那副看不出情绪的表情,只对道士与胡铁牛道:“随我来。”
道士与胡铁牛再次对视,眼中俱是疑惑,却不敢多问,留下仍在低声为死者念诵往生咒的和尚,跟着上官离开了这弥漫着血腥与死亡气息的停尸处。
回到书房,上官坐下,目光扫过二人,缓缓开口:“我知道凶手是什么了。或者,是什么‘东西’。”
道士与胡铁牛精神一振,连忙追问:“是什么?”
“三名死者,死亡时间各间隔七日,死状皆为挖心。”上官的声音平稳而清晰,“符合慈特征,且能如此隐匿行迹、不露妖鬼之气的,据我所知,只有一种精怪——画皮妖。”
“画皮妖?”道士与胡铁牛异口同声,脸上写满了茫然。
上官看了他们一眼,语气微沉:“你们平日也该多翻翻卷宗档案。各地镇抚司皆设有档案库,收录各类奇闻异事、精怪图谱、已决旧案。若不多看、多记,日后遇到类似精怪作案,如何应对?”
胡铁牛闻言,尴尬地笑了笑,挠了挠头,老实答道:“那个……上官,您也知道,我等皆是粗人,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就头疼……再了,平日里若真有什么事,直接去问那看管档案库的白虎卫兄弟便是,何必自己费神去啃那些册子?”
道士也恍然:“原来各地镇抚司还有专门的档案库……”
上官不再多言,转而解释道:“画皮妖,非寻常妖物。它乃是含怨而终、执念深重之人,其皮囊受阴邪之气侵染,机缘巧合下所化的一种异类。介于妖与鬼之间,似妖非妖,似鬼非鬼。其本体,便是一张看似寻常、却透着森然诡气的人皮。”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妖最擅长的,便是欺骗与伪装。它以活人心脏为食,每食一心,可维持七日人形,并增进些许修为。杀人之后,它会用自身那张人皮将死者裹住,继而附身其上,摇身一变,化作死者模样,言行举止几可乱真,常人极难分辨。”
“更棘手的是,画皮妖善于混迹人群,并能汲取、模仿死者部分记忆与习性,使得伪装更为衣无缝。它极善隐匿自身妖气,甚至能完全掩盖,这恐怕便是我们在尸体上察觉不到任何异常气息的缘由。”
上官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继续道:“据档案所载,大秦立国至今,有明确记录的画皮妖作乱,仅有一例。那是七十余年前,西南某地,数座毗邻村庄的百姓接连惨死,皆是被剖心挖肺。当地镇抚司前往查探,发现村民死亡时间竟是逐一间隔七日,规律严整。后来才知,那画皮妖最初附身于一遇害村民,继而潜入附近一个以炼体为主的门派,开始猎食门中修炼者的心脏。”
“待到那门派掌门察觉门内弟子接连离奇死亡时,已有近半弟子遇害。当他们终于锁定并揭穿那画皮妖伪装的身份时,它已吞食众多修炼者心脏,修为暴涨,直逼六境门槛。该门派掌门乃是五境高手,与数位长老联手围攻,竟仍不敌那妖物,最终尽数陨落。”
“唯有一名长老侥幸重伤逃脱,星夜兼程向州府镇抚司求援。待镇抚司高手赶到,将其诛杀时,那门派已是山门破碎,弟子十不存一,近乎覆灭。”
上官话音落下,书房内一片死寂,只余窗外隐约的风声。
胡铁牛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白,喃喃道:“我的娘咧……一个画皮妖,竟能灭掉整个门派,连五境的掌门和长老都……这等凶物,凭咱们这几个歪瓜裂枣,如何对付得了?”他转向上官,满脸忐忑,心翼翼地问道:“上官,既然这妖物如此凶残,要不……咱们还是赶紧上报,请上头派几位真正的高手来增援吧?”
上官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不必。”
“若那画皮妖真已达到五境修为,它早就不屑于以普通凡人为食了。修炼者的心脏蕴含灵力,对它裨益更大。它至今只对凡人下手,必有缘由。或是修为未复,或是有所忌惮,或是另有限制。总之,它现在的实力,绝不可能强过你们。”
他放下茶杯,目光变得锐利:“真正令龋忧的,并非它的修为高低,而是——它如今很可能已经伪装成了某个人,正潜伏在我们之中,甚至……就在这永宁城内。”
胡铁牛一愣,猛地反应过来:“您是……那个内鬼?”
上官微微颔首:“不确定。但单凭一个画皮妖,恐怕不足以在永宁城潜伏如此之久,且能让满城的青皮乞丐悄无声息地消失。那死去的捕头,也定然脱不开干系。此中牵扯,恐怕比我们眼下看到的更深。还需……慢慢查。”
“还慢慢查?!”道士终于忍不住,声音拔高了几分,脸上因急切而泛红,“又死了一个人!吴篾他……他连个亲人都没有!再慢慢查下去,谁知道还要死多少这样的人!上官,你是不是……是不是也觉得,这些无亲无故的穷苦人,死了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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