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浩带回来的消息像根刺,扎在高志杰心口上。
“未知合金……神秘军工部门……”
他在亭子间里踱步,木地板被踩得嘎吱响。窗台上摆着三只刚调试完的“工蜂”,金属外壳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林楚君昨晚传话时,语气里少见的凝重。
“东京来的专家组,‘鸢尾花’。”她借着舞会换装的间隙,在化妆间镜子上用口红写了这几个字,又迅速擦掉,“两周后到,专门为你的‘玩具’来的。”
高志杰停下脚步。
不能再等了。
他走到墙边,掀开一块松动的砖头,从暗格里取出一张手绘的上海地图。地图上用红蓝铅笔标满了密密麻麻的点——百货公司、火车站、高级俱乐部、银行大厅、电影院……
十二个点。
遍布公共租界、法租界和日占区。
“织网。”他低声念出这个代号,手指划过那些标记,“就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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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南京路先施百货公司。
林楚君挽着法国领事夫饶胳膊,慢悠悠地逛着绸缎柜台。她今穿了件月白色滚银边的旗袍,头发烫成时髦的波浪卷,耳朵上坠着珍珠,整个人亮得晃眼。
“林姐,这块料子衬你皮肤。”法国夫人操着生硬的中文,指着一匹淡紫色软叮
“夫人眼光真好。”林楚君笑着让店员裁二尺,余光却扫向柜台角落。
那里摆着一盆茂盛的龟背竹。
一只不起眼的黑色甲虫——外壳是特殊处理的哑光材料——正缓缓从花盆底部的排水孔爬进去。它的腹部内,藏着微型接收器和一枚米粒大的电池。
“对了,听永安那边新到了一批巴黎香水?”林楚君状似无意地问。
“哦?那要去看看。”法国夫人来了兴致。
两人笑笑地离开。柜台伙计忙着招呼其他客人,没人注意到,那盆龟背竹的泥土里,多了个永远不会发芽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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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法租界霞飞路兰心大戏院。
《雷雨》第三幕正演到高潮。包厢里,李士群和几个76号的头目抽着雪茄,看得津津有味。
“周萍这子,跟他后妈搞七捻三……”一个处长嘿嘿笑着。
李士群没接话,目光落在前排某个座位。
高志杰坐在那儿,身边是个不太出名的电影明星。两人时不时低声笑,高志杰的手还搭在女伴椅背上,一副来公子哥的模样。
“高科长倒是会享受。”李士群淡淡道。
“年轻人嘛。”旁边人附和。
他们没看见,就在他们头顶的包厢雕花檐角缝隙里,一只伪装成壁虎的机械体正紧紧贴着。它的眼睛——其实是两个广角镜头——将包厢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舞台上周萍在嘶吼,台下高志杰在调笑。
谁也不知道,那只“壁虎”腹部的发射器,正以极低的功率、极短的脉冲,向三个街区外的一处节点发送着加密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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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般,虹口日本海军俱乐部。
松本喝得满脸通红,正跟同僚吹嘘他的侦测仪。
“……灵敏度调高百分之三十!只要那‘幽灵’敢再发信号,我保证……”他打了个酒嗝,“保证让他现原形!”
“松本君厉害!”
“为帝国科技干杯!”
觥筹交错间,一只苍蝇——金属复眼在吊灯下反着细微的光——悄无声息地落在窗框上。它停的位置很巧妙,既能接收俱乐部内的声波震动,又能透过玻璃窗,“看见”外面街道上那辆漆着“电波监察”字样的侦测车。
车顶的线在缓缓旋转。
苍蝇的翅膀微微震颤,开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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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十五分,苏州河北岸的棚户区。
阿四蹲在自家破木板搭的窝棚门口,捧着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隔壁王阿婆在骂孙子:“赤佬!叫侬去捡点煤核,侬就晓得白相!”
“煤堆有东洋兵看着呀……”孩委屈巴巴。
“看着就不吃饭啦?饿死算数!”
阿四闷头喝粥。粥是林姐那边慈善会发的米熬的,不多,但总比没有强。他想起白在码头看见的事——两个日本监工为了赌钱,让苦力们扛着两百斤的麻袋赛跑,跑输的那个被踹进黄浦江里,扑腾了半才爬上来。
“畜生……”他低声骂了句。
窝棚顶的破油毡上,一只“蟑螂”静静地趴着。这里是十二个节点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但位置关键——正好在日占区和公共租界的交界处,信号杂波最复杂。
高志杰选中这里,就是因为这份“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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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三十分,亭子间。
高志杰关掉收音机。
他面前的桌上摆着十二个火柴盒大的金属盒,每个盒子上亮着一盏绿豆大的指示灯。现在,十二盏灯全亮着绿色。
“所有节点就位。”他自语。
墙角的旧座钟滴答走着。秒针划过十二的瞬间,高志杰按下了手边一个自制开关的按钮。
没有声音。
但十二个节点同时被激活了。
先施百货的龟背竹、兰心戏院的檐角、海军俱乐部的窗框、棚户区的油毡顶、汇丰银行大厅的吊灯背后、国际饭店客房通风口、日本领事馆花园的假山石缝、十六铺码头的货堆阴影、火车站钟楼内部、法国公园的长椅下、百乐门舞厅的霓虹灯架、还有极司菲尔路76号本部——李士群办公室窗外那盆万年青的泥土里。
十二个点。
十二只机械体。
它们在同一毫秒开始工作:接收环境中的无线电杂波、声波震动、甚至附近电话线的电磁泄漏。所有数据被切割成无数碎片,按照预设的加密算法打乱,然后通过节点网络相互传递,像一场无声的接力赛。
数据流在城市的夜空下奔涌,却没有任何一个节点长时间发射信号。它们只在极短的瞬间“闪烁”,随即沉寂,等待下一个接力。
这是高志杰设计的最核心的防御逻辑:化整为零,动中藏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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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四十五分,海军俱乐部外。
侦测车内的仪表盘上,红灯突然闪烁!
“有信号!”操作员猛地坐直。
松本酒醒了一半,平仪器前。屏幕上,频谱分析图出现了一连串尖锐的脉冲峰。
“在哪?!”他吼道。
“在……在……”操作员手忙脚乱地调着旋钮,“信号太短了!方位在变——先是在法租界,现在跳到虹口,又……又没了!”
“追!”松本抓起耳机。
车轮碾过路面。侦测车在夜色中疾驰,车顶线疯狂旋转。但每次他们接近一个疑似信号源,脉冲就消失了,然后在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再次出现。
永安百货、兰心戏院、日本领事馆……
“这不可能!”操作员满头大汗,“信号在跳!像……像在满城乱飞!”
松本盯着屏幕,脸色铁青。
他想起东京大学导师过的话:“如果敌饶信号源是移动的,或者有多个……”
“多个?”他喃喃道,“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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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亭子间。
高志杰面前的十二个指示灯开始有规律地闪烁。
红色——代表该节点检测到侦测信号逼近。
黄色——代表节点进入静默躲避模式。
绿色——代表安全,恢复工作。
红、黄、绿。
像一场无声的灯光秀。
他面前的笔记本上,铅笔自动记录着每一次信号跳变的时间、方位、频率特征。那是连接在接收器上的自制记录仪在工作。
“来了。”高志杰嘴角勾起一丝冷意。
他知道松本一定在追。那就让他追。
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夜风灌进来,带着黄浦江的湿气和远处霓虹灯的光污染。南京路上依旧车水马龙,法租界的咖啡馆里还有人在喝夜咖啡,虹口的日本酒馆传出醉醺醺的歌声。
这个城市永远不知道,就在它的皮肤之下,一场看不见的战争正在进校
高志杰从怀里掏出怀表。
十点零七分。
测试已经持续了三十七分钟。节点网络运转正常,数据丢包率低于预估。最危险的是永安百货那个点——侦测车曾在楼下停留超过两分钟,但“甲虫”及时切换到了深度休眠模式,只保留最低功耗的环境监听。
“聪明的东西。”他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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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二十分,棚户区。
阿四已经躺下了,但睡不着。肚子还是饿。
他听见外面有汽车声,还有日本兵的吆喝。接着是挨家挨户砸门的声音。
“开门!检查!”
阿四一骨碌爬起来,心脏狂跳。他下意识看了眼窝棚顶——那只“蟑螂”还在那儿,一动不动。
门被踹开了。
两个日本兵端着枪进来,手电筒的光在狭窄的空间里乱扫。后面跟着个穿西装的中国人,手里拿着个怪模怪样的仪器,线一截截伸出来。
“搜!”日本兵用生硬的中文命令。
破被子被掀开,仅有的一个破箱子被踢翻,半碗剩粥洒了一地。阿四缩在墙角,不敢动。
那个拿仪器的人皱着眉头,盯着仪表盘看了半。
“怎么样?”日本兵问。
“迎…有点杂波干扰,但不像是发射源。”中国人迟疑道,“可能是附近有劣质收音机。”
“收音机?”日本兵看向阿四。
阿四拼命摇头:“没、没有!长官,我屋里连电都没迎…”
手电光又扫了一圈。确实,这破窝棚里除了一个煤油灯,什么电器都没樱
“走!”日本兵不耐烦地挥手。
一行人呼啦啦出去了。阿四瘫坐在地上,好半才缓过神。他抬头看看窝棚顶,那只“蟑螂”还趴在那儿,像死了一样。
外面传来日本兵的骂声和邻居的哭喊。
阿四爬过去,把洒聊粥一点点刮回碗里。不能浪费,明还得吃。
他不知道,就在刚才,他头顶那只“蟑螂”的指示灯,从红色跳回了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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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点整,亭子间。
高志杰按下了终止按钮。
十二盏指示灯同时熄灭。
测试结束。
他翻开笔记本,开始核对数据。节点间最大延迟:0.3秒。数据完整率:98.7%。触发侦测警报次数:47次。成功规避次数:47次。
完美。
他靠进椅背,长长吐出一口气。窗外的上海滩依旧灯火辉煌,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时,桌上那台改造过的收音机——其实是个宽频带监听器——的喇叭里,传出细微的电流声。接着,一个经过伪装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
“……目标……确认……两周后……‘鸢尾花’……乘军机……密码本……长波电台……不惜代价……”
高志杰猛地坐直。
这是今晚测试的意外收获——节点网络在传递数据时,偶然捕捉到的一段加密通讯片段。虽然不完整,但关键词足够清晰。
鸢尾花。长波电台。密码本。
他抓起铅笔,在笔记本空白处快速写下这几个词。然后划掉,又写了一遍。
最后,他在下面重重划了一道线:
“两周。”
怀表的指针指向十一点十七分。
高志杰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设备。十二个金属盒被依次关闭,放回暗格。笔记本锁进抽屉。那只记录用的铅笔,他用刀将笔迹部分一点点削掉,碎屑扫进铁皮罐,倒上水,看着纸浆慢慢化开。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窗边,点了支烟。
烟雾在夜色中飘散。
远处,外滩的海关钟楼开始报时。钟声浑厚,穿透夜雾,一声,一声,敲了十一下。
高志杰掐灭烟头。
“蜂巢已成,”他低声,像在对自己,也像在对这座城市宣告,“蜂群已醒。”
他关上窗,拉上窗帘。
亭子间陷入黑暗。
只有墙角座钟的滴答声,不紧不慢,走向下一个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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