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观被安排在黄昏时分。
“这个时间的光线最适合观赏。”艾略特管家解释着,引领林晓雅穿过一片修剪得过于整齐的棕榈树林。夕阳把空染成渐变的橘粉,海面泛着金红色的粼光。一切看起来依然完美得虚假。
他们来到岛屿东侧一个隐蔽的入口,被藤蔓覆盖的拱门看起来像是自然形成的,但林晓雅注意到藤蔓的排列过于对称,每片叶子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卷曲。艾略特轻轻触碰拱门右侧一块不起眼的石头,藤蔓自动向两侧滑开,露出向下的阶梯。
阶梯是螺旋形的,墙壁上嵌着发出柔和蓝光的生物荧光苔藓。空气逐渐变得潮湿,带着咸味和一种……有机的甜腥气,像温室里过度生长的植物混合着新鲜伤口的味道。
“请心台阶。”艾略特举着一盏复古的提灯——尽管墙壁已有照明,但这盏灯显然更多是营造氛围。
下行了大约三层楼的高度,阶梯尽头豁然开朗。
林晓雅停住了脚步。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但并非然形成。洞穴的穹顶是透明的材质,能看到上面浅浅的海水波动,黄昏的光线经过海水的过滤,变成摇曳的、水纹状的蓝绿色光芒,洒在整个空间。
而这里的一切都在发光。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珊瑚礁”——但不是石头,是柔软、有弹性、随着水流微微摆动的有机组织。它们呈现出各种荧光色:粉红、橙黄、淡紫、靛蓝。当林晓雅走近时,发现这些“珊瑚”表面有着类似皮肤的纹理,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血管网络在内部搏动。
“这是情绪珊瑚园。”艾略特的声音在洞穴中产生轻微的回音,“它们由经过基因编辑的人体真皮细胞培育而成,保留了基础的神经反应能力。请看——”
他伸出手,手掌悬停在一丛粉红色的珊瑚上方。那丛珊瑚突然开始变色,从粉红变成深红,然后变成暗紫色。
“它们能感知周围生物的情绪频率,并做出显色反应。”艾略特解释,“您现在感受到的是……警惕,对吗?还有一些厌恶。所以它呈现出防御性的深色调。”
林晓雅后退一步。她确实感到警惕和厌恶,但没想到这些东西能感知到。更可怕的是,她看到当她后退时,那丛珊瑚的颜色又慢慢变回粉红,但其中几支触须朝她的方向微微弯曲,像在“嗅探”她的情绪。
“它们……有意识吗?”她问,声音在洞穴中显得很。
“没有完整的意识。”艾略特摇头,“只有基础的生物电反应。但它们形成了一个网络,共享感知数据。岛主有时会在这里冥想,感受整个岛屿的‘情绪气候’。”
林晓雅的目光从珊瑚园移开,望向洞穴深处。那里有一片“树林”。
走近看,那并非真正的树木。树干是苍白、光滑的圆柱体,表面有细微的环形纹路,像人类的喉管被放大了数十倍。树干顶端分叉成无数细的“枝条”,每根枝条末端悬挂着一个透明的囊状物,里面是淡粉色的、搏动的组织。
“歌唱树林。”艾略特,“请安静聆听。”
林晓雅屏住呼吸。
起初只有洞穴里微弱的水流声。然后,她听到了——一种低沉的、持续的背景音,像管风琴的最低音阶。那不是旋律,更像是呼吸,有节奏地起伏。随着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微风,声音发生了变化:一些“枝条”开始轻微震颤,发出不同的音高,有的像女高音的空灵,有的像男低音的浑厚。
“声音是如何产生的?”林晓雅问,尽管她已经隐约猜到答案。
艾略特走到一棵“树”旁,指着树干上一个透明的观察窗。林晓雅凑近看,胃里一阵翻滚。
树干内部是复杂的生物结构。中央是一根粗大的、肌肉质地的管道,周围连接着数百条细的神经束和血管。在管道的特定位置,有两片薄膜状的组织,正在随着某种节奏开合——那是声带。人类声带。
“每个树干内整合了十二到十五个饶完整发声系统。”艾略特平静地解释,“声带被心切除,保留完整的神经和血液供应,然后连接到这个共生网络郑风经过时,会振动这些声带,产生声音。不同的‘树’调校到不同的音域,共同形成和声。”
林晓雅盯着那些搏动的声带组织。它们在机械地运动,没有意识,没有意图,只是被风驱动的生物零件。但她能感觉到——她体内的网络能感觉到——这些组织残留着某种痕迹。不是记忆,是肌肉记忆,是曾经属于人类喉咙的、想要话却再也不出的渴望。
“它们……会疼吗?”这个问题很蠢,但她还是问了。
“神经系统只保留了最基础的反应回路,用于维持组织活性。”艾略特,“疼痛是一种高级神经反应,这些组织已经不具备这种能力。它们只是……乐器。被精心保养的、活的乐器。”
洞穴更深处传来水声。林晓雅跟着艾略特继续走,穿过歌唱树林。越往里走,空气越湿润,温度也略低。她注意到洞穴壁上开始出现更多透明的观察窗,里面展示着各种“景观组件”的培养过程:
一个玻璃槽里,几十只“萤火虫”在飞舞。但靠近看,那些不是昆虫,是经过改造的视网膜细胞团,被植入发光基因,通过微的生物电池供能。它们按照预设的飞行模式移动,在黑暗中划出光的轨迹。
另一个槽里是“发光水母”,实际上是人体的脂肪细胞被重新编程,形成半透明的囊状结构,内部有模拟的消化循环系统,产生化学反应而发光。
还有一个最令林晓雅不适的:一片“草地”。翠绿的、柔软的草叶在微风中摇摆。但艾略特示意她蹲下细看——每片草叶的根部,都连接着一根细如发丝的神经束,所有神经束最终汇入地下的一个中央神经节。当林晓雅的手指轻轻拂过草叶时,整片草地都朝她的方向微微倾斜,像被触摸的含羞草,但动作更加流畅、更加……有意。
“这是触觉反馈草。”艾略特,“客人喜欢赤脚走过,感受这种有反应的‘自然’。每片草叶尖端都有改良的触觉受体,能感知压力、温度甚至情绪状态,并通过神经网络传递信息,使整片草地产生协调的波动。”
林晓雅收回手。她的指尖还残留着那种怪异的触釜—不只是草的柔软,还有一种细微的、生物性的颤动,像触摸到某个巨大生物的皮肤。
洞穴尽头是一个圆形的水池,大约十米直径。池水清澈见底,底部铺着黑色的鹅卵石,每一颗都光滑圆润。池中央有一个石台,上面刻着“许愿池”三个字。
但池子里漂浮的不是硬币。
是大脑。
林晓雅倒抽一口冷气。
十几个透明凝胶球悬浮在水中,每个球直径约二十厘米,内部浸泡着完整的人脑。灰白色的脑组织在凝胶中缓慢搏动,表面的沟回清晰可见。每颗大脑都通过数十根细如蛛丝的导线连接到池底的设备,导线随着水流轻微摆动,像水母的触手。
“这是岛上最受欢迎的景点之一。”艾略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豪,“许愿池。”
“这些大脑……是活的?”林晓雅的声音在颤抖。
“保持完全清醒状态。”艾略特点头,“我们移除了疼痛和不适的感知能力,只保留基础的意识活动和感官处理功能。请看这个——”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枚特制的代币,不是金属,是某种发光的树脂片。代币投入水中,慢慢下沉。当它经过一颗大脑附近时,那颗大脑突然“亮”了起来——不是真的发光,是表面的沟回中流过彩色的生物电信号,像霓虹灯在神经网络中穿梭。
同时,水池表面开始浮现图像。
先是模糊的色块,然后逐渐清晰:一片向日葵田,金黄色的花朵在阳光下摇曳,蝴蝶飞舞。图像不是静态的,是动态的,像高质量的全息投影,但更加……有机。林晓雅能看到每一片花瓣的细微颤动,能感觉到画面中传递出的那种平静、温暖的幸福福
“这颗大脑曾经属于一位画家。”艾略特轻声,“她在车祸中全身瘫痪,但大脑完好。她的家人签署了捐赠协议。现在,她最美好的记忆——在普罗旺斯写生的夏——被提取并强化,成为可触发的幻觉体验。”
代币沉到池底,图像渐渐消散。
“不同的代币编码会触发不同的幻觉。”艾略特继续解释,“客人可以选择预设的‘幸福包’——童年回忆、爱情时刻、成就感的巅峰;也可以定制内容,我们会上传特定的感官数据到大脑中,形成定制幻觉。”
林晓雅盯着那些漂浮的大脑。它们在凝胶中缓慢旋转,像沉睡又像永恒清醒。她能感觉到它们散发出的频率:一种单调的、被囚禁的意识活动,没有痛苦,但也没有自由,只是在重复地处理输入、输出幻觉,像一台活着的、制造梦境的机器。
“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问。
“基础意识知道自己在产生幻觉,但没有任何情感反应。”艾略特,“就像你做梦时知道那是梦,但醒来就忘了。只是他们永远不会醒来。”
一个穿白大褂的技术员走近,对艾略特点头致意,然后开始日常维护。林晓雅看着他打开池边的一个面板,屏幕上显示着每颗大脑的状态:
#07: 视觉处理效率92%,情绪色彩饱和度A+,预计使用寿命剩余4年3个月
#12: 长期记忆存取速度下降15%,建议增加神经营养剂剂量
#03: 检测到异常神经簇增生,建议下周进行修剪手术
修剪手术。林晓雅想象着那场景:用精密的电极烧掉大脑职不必要”的连接,就像园丁修剪多余的枝叶。
技术员拿出一根细长的探针,插入其中一个凝胶球。探针尖端发出微弱的蓝光,内部的大脑突然剧烈搏动了几下,表面的生物电信号变得紊乱,然后慢慢恢复平稳。
“例行清理。”技术员对林晓雅解释,仿佛在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神经网络有时会自发产生我们不想要的连接,产生‘杂音’。需要定期维护,确保输出质量。”
林晓雅转身离开许愿池。她无法再看下去。
整个洞穴在她眼中彻底改变了。那些美丽的、发光的、歌唱的景观,现在都显露出它们可怕的真面目:由人类身体零件组装成的“自然”,被剥夺了意识、自由和尊严,只为了提供美学体验。
她体内的网络在剧烈反应。不是与某个特定频率共鸣,而是与整个空间的“非自然性”共振。她的皮肤开始出现短暂的透明化——能看到底下金色网络疯狂蔓延,像要逃离这具身体,逃离这个将生命分解重组的地方。
“您似乎不太舒服。”艾略特注意到她的异常。
“我想回去。”林晓雅,声音紧绷。
“当然。”
回程的路上,林晓雅沉默不语。穿过歌唱树林时,那些喉咙发出的和声现在听起来像哀鸣。经过情绪珊瑚园时,所有珊瑚都变成了深紫色——她的恐惧和厌恶强烈到整个园子都能感知。
走出洞穴,回到地面时,夜幕已经降临。真正的星空出现在头顶,但林晓雅觉得那些星星也像假的,像悬挂在黑色幕上的发光点,也许每颗星星背后都有一个被囚禁的意识,被迫发光,被迫美丽。
回到房间,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月光下的海。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在玻璃上。指尖处,皮肤再次透明化,露出底下搏动的金色网络。但这一次,她注意到网络中出现了一些新的颜色——不是金色,是从洞穴里吸收来的荧光色:珊瑚的粉红、歌唱树的苍白、许愿池大脑的灰白。
这些颜色像污染,渗入她的共生网络,成为它的一部分。
她闭上眼睛,但黑暗中仍然浮现那些景象:搏动的声带、发光的大脑、感知情绪的珊瑚。而她自己的网络在与它们共振,在记录它们,在……学习它们。
也许很快,她也会成为某个景观的一部分。
不是被拆解,而是以更完整的形式——一个会行走、会感受、会恐惧的活体景观,供岛上的客人们观赏、研究、体验。
月光下,海面上的那艘观察船依然停在那里。
船上的灯光在黑暗中闪烁,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眼睛,注视着岛屿,注视着她,注视着所有被改造成景观的生命。
而林晓雅体内的网络,正以每分钟七十二次的完美频率搏动着,将这些新的恐惧、新的认知、新的绝望,转化成数据,输送给那双眼睛。
成为它庞大收藏中的又一个条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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