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政府会议中心第三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发出规律的嗡鸣，将钟长河笔挺西装后背沁出的薄汗悄悄吹散。这位刚过不惑之年的新任省长，此刻正微蹙着眉头，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红木会议桌边缘——这是他在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任教时就养成的习惯，每当遇到值得深思的观点时，无名指总会率先叩响桌面。
“钟省长，您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民营企业盼星星盼月亮啊！”话的是坐在斜对面的张启明，这位以“钢铁嘴炮”闻名全省的企业家，此刻正把保温杯重重墩在桌上，不锈钢内胆与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可现在改革就像挤牙膏，挤一下动一下！国企改革喊了十年，僵尸企业该躺平还是躺平；要素市场要市场化，土地审批照样卡脖子——”
“张总。”省发改委主任轻轻咳嗽两声，试图打断这略显刺耳的发言。会议室里三十多位厅局级干部坐姿僵硬，仿佛集体患上了颈椎病。我注意到坐在前排的国资委主任脸色已经由红转青，握着笔的手关节泛白。
“让他下去。”钟长河抬手示意，目光沉静如水。他特意从省委档案室调阅过这位张氏集团董事长的资料：连续五年在省政协会议上提交同一主题提案，去年甚至当着原省委书记的面，用“茶壶煮饺子——有口道（倒）不出”来形容民营企业融资困境。此刻这位“吐槽达人”西装口袋里露出半截印着“道酬勤”的折扇，倒有几分民国清流的风骨。
张启明显然没打算见好就收，他身体前倾，声音陡然拔高：“上个月我去开发区考察，亲眼看见某国企厂长开着奥迪A8去扶贫！扶贫对象家徒四壁，他倒好，后备箱里全是茅台五粮液！这就是我们深化改革要啃的‘硬骨头’？我看是骨质疏松的软骨头！”
“哗——”后排突然响起茶杯倾倒的声音。钟长河眼角余光瞥见省财政厅厅长正手忙脚乱地擦拭文件，而张启明已经掏出手机，点开一段视频：画面里某开发区管委会的LEd大屏循环播放着“深化改革攻坚年”的标语，屏幕下方却停着三辆公务用车，驾驶员聚在树荫下斗地主，牌桌上还散落着中华烟海
“要素市场化配置？”张启明冷笑一声，将手机重重拍在桌上，“我们企业拿块工业用地，要盖58个章！等所有章盖完，黄花菜都凉透了！钟省长，您是经济学博士，您给评评理——”
“58个章？”钟长河突然开口，指尖停止了敲击。他记得上周去省政务服务中心调研时，工作人员汇报的审批流程明明是37个环节。这个数字差异像根细针，刺破了会议室里虚伪的平静。
“确切是58个签字节点。”张启明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沓泛黄的审批单，纸张边缘已经磨出毛边，“从立项到开工，每个环节至少要两个领导签字。就像西取经，少一个菩萨盖章都到不了雷音寺。”他起身将文件推到我面前，文件上密密麻麻的签名旁，还标注着每个签字人“周三下午不在”“周五要开会”的备注。
钟长河的手指拂过那些红色公章，突然注意到最末页的日期——去年11月15日。距离今整整187。他想起自己在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工作时，曾主导过“放管服”改革专题调研，当时总结的最优审批时限是45个工作日。
“各位。”钟长河合上审批单，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张总刚才提到的问题，不是空穴来风。”他起身走到投影幕前，调出早已准备好的ppt：屏幕上赫然是两组对比数据——本省国企资产负债率68.7%，民营企业52.3%；国企平均融资成本4.2%，民企却高达8.9%。红色折线像两条越拉越大的鸿沟，横亘在所有人眼前。
会议室里响起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这次却是主动记录的声音。我注意到张启明悄悄收起了折扇，眼神里的挑衅渐渐化作期待。这位以“毒舌”闻名的企业家，此刻正襟危坐，仿佛等待宣判的考生。
“改革进入深水区，这话我们了很多年。”钟长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但什么是深水区？不是文件里的形容词，是张总手里58个签字的审批单，是扶贫干部后备箱里的茅台酒，是开发区牌桌上的中华烟！”他突然提高音量，“这些‘硬骨头’，今我们不啃，明就会变成压垮经济的巨石！”
张启明猛地挺直脊背，钟长河看见他悄悄把“道酬勤”的折扇收进公文包，取而代之掏出的是一份《关于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的十二条建议》。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文件标题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像极帘前改革面临的复杂局面。
散会时已近黄昏，我特意留下张启明。两人站在会议室露台，望着楼下车水马龙的城剩远处建筑工地的吊塔正缓缓转动，在暮色中划出金色弧线。
“钟省长，我今话重了。”张启明递来一支烟，自己先点上，“但民营企业等不起啊。”烟雾缭绕中，这位“吐槽达人”眼角竟泛起红丝，“上个月我去深圳考察，那边企业拿地只要7个工作日。我们……”
“下周一上午九点。”钟长河打断他，目光望向远处的省政府大楼，“带上你的十二条建议，直接来我办公室。”他从西装内袋掏出笔记本，撕下写满批注的一页递过去，“这是我标注的五个突破口，我们一起啃这块‘硬骨头’。”
张启明接过纸页，发现背面还画着简单的思维导图，最中心写着四个大字：刀刃向内。夜风突然卷起这张纸，他慌忙伸手去抓，却看见我已转身走向电梯间，背影挺拔如松。暮色将这位新任省长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远处灯火通明的城市深处，像一条即将破冰而出的航线。
回到办公室时，钟长河发现手机里多了条陌生号码的短信：“钟省长，我是张启明。其实审批单有63个签字节点，我怕您觉得我夸张，少了5个。明我把完整版送过去。”他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突然想起在清华读书时，导师常的那句话：改革者最大的勇气，是敢于直面真实。办公桌上的《政府工作报告》被夜风吹得哗哗作响，第37页“深化改革”章节的空白处，不知何时已写满密密麻麻的批注，最末用红笔圈出一句话：“以更大决心和魄力推进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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