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殿,东暖阁。
时近戌时,殿内早已掌灯。三十六盏宫灯从梁上垂下,将这座不算太大的暖阁照得亮如白昼。灯是琉璃制的,灯罩上绘着龙凤呈祥的图案,灯光透过琉璃,在地面上投下斑斓的光影,如梦似幻。
暖阁正中摆着一张紫檀木棋桌,桌上是一副象牙棋盘,黑白棋子皆用上等玉石打磨而成,温润剔透,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武则和秦赢相对而坐。
武则没有穿朝服,只着一身深紫色常服,头发松松地绾在脑后,用一支金凤簪固定。她没有戴冠冕,脸上也未施脂粉,眼角的细纹在灯下清晰可见,却并不显老态,反而添了几分岁月沉淀的威严。
秦赢则是一身玄色常服,除了腰间那枚墨玉腰带,再无任何饰物。他坐得很直,背脊挺得像一杆枪,双手拢在袖中,只有左手拇指上那枚玉扳指时不时转动一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两人正在下棋。
武则执白,秦赢执黑。
棋局已至中盘,黑白犬牙交错,杀得难解难分。武则落子很快,几乎不假思索,但每一步都带着凌厉的攻势,像她这个人一样,果决、强势、不留余地。
秦赢则恰恰相反。他落子很慢,每落一子都要沉思良久,但每一步都落在最要害的位置,看似保守,实则暗藏杀机。他的棋风像他的人——沉稳、深沉、深不可测。
上官婉儿站在一旁伺候,手中捧着一壶温好的酒。她低眉顺眼,呼吸都放得很轻,生怕打扰了这局棋,也生怕错过了两人对话中的每一个字。
“张谏之那边,”武则落下一子,打破了沉默,“已经离开北境五日了。按脚程,再有半个月就能到岭南。”
她话时没有看秦赢,眼睛依然盯着棋盘,像是在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秦赢没有立刻回应。他拈起一颗黑子,在指尖转动,玉石的温润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像某种遥远的记忆。
“萧镇岳给了他一本书账簿,”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是赵恒生前留下的,指向太平公主和渤海势力勾结走私。”
“真账簿?”武则问。
“假的。”秦赢落子,“但做得精致,足以以假乱真。南梁遗臣的手笔,想借张谏之这把刀,砍太平这棵树。”
武则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讥诮:“这些人,倒是会挑时候。太平这些年确实太过张扬,是该敲打敲打了。只是……用这种方式,未免太看朕了。”
她抬起头,看了秦赢一眼:“你觉得,张谏之会信吗?”
“会信一半。”秦赢,“他本就怀疑赵恒之死有蹊跷,现在有了‘证据’,自然会往那个方向想。但以他的谨慎,不会全信,一定会去查证。”
“查证?”武则挑眉,“怎么查?去问太平?还是去问寒文若?”
“他会去岭南查。”秦赢又落一子,“冯先生在那里等着他,会给他更多‘线索’。太平公主、渤海势力、岭南冯家……所有这些,都会被他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阴谋网络。”
武则沉默了片刻,手中白子在棋盘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
“冯先生……”她念着这个名字,“岭南冯家这个旁支,胆子倒是不。看来,岭南也需要清洗一番了。”
她“清洗”二字时,语气平淡得像在“今气不错”,但上官婉儿却觉得脊背一凉。
“还不是时候。”秦赢摇头,“冯先生留着还有用。他是最好的饵,能把所有鱼都引出来。等鱼都上钩了,再一网打尽不迟。”
武则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这个男人,总是想得这么远,这么深。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比她这个皇帝更像皇帝——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那种算无遗策的自信,那种……仿佛已经活了几千年的沧桑。
“安之维那边呢?”武则换了话题,“他在李府守孝,倒是安分。只是……听他每日和李清仪下棋,聊得不少。”
秦赢手中的棋子顿了顿。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武则捕捉到了。她心中一动——秦赢对安之维的关注,似乎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多。
“上官婉儿,”武则转头,“把今日暗桩送来的消息,给秦先生。”
“诺。”上官婉儿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份密报,声音轻柔却清晰,“今日午后,安之维与李清仪在后园下棋。期间,安之维多次试探李清仪对李昭德之死的态度。李清仪回应平静,言谈间透露出……对李昭德自缢之事早有预料,并不觉意外。”
她顿了顿,继续道:“李清仪还,李昭德生前常教她下棋,人生如棋局,落子无悔。最重要的是……看清棋手是谁。”
“看清棋手是谁……”武则重复这句话,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李昭德这个孙女,倒是有几分意思。看来,李昭德生前没少教她东西。”
秦赢终于抬起头。
他看向武则,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灯下显得格外幽深,像两口吞噬一切的古井。
“安之维的性情中,那股文饶劲还有残留。”他缓缓道,每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看来来俊臣对他的精神磨炼,还不够。还需要一把火候。”
“火候?”武则不解,“什么火候?”
秦赢没有立刻回答。他拈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这一子落下,整个棋局忽然变了——原本白棋占优的局面,瞬间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他得是你的孤臣。”秦赢看着武则,一字一顿地,“武曌,你知道孤臣最需要什么。”
武则浑身一震。
孤臣。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某个尘封已久的盒子。
她当然知道孤臣是什么——没有家族背景,没有朋党援引,没有退路,只能依靠皇帝一人,只能效忠皇帝一人。他们的生死荣辱,全系于皇帝一念之间。
这样的臣子,最忠诚,也最好用。
因为除了皇帝,他们一无所樱
“你想让安之维……变成孤臣?”武则问,声音有些发紧。
“他已经半只脚踏进去了。”秦赢,“家族没落,母亲和妹妹被冯兴接走——是照顾,实为人质。他在诏狱‘学习’,见识了人性最黑暗的一面。现在又被赐婚李昭德的孙女,等于绑在了李家的战车上。但李家……已经完了。”
他得很冷静,像在分析一件物品的用途。
“他现在就像一根绷紧的弦,再紧一点,就会断。但断了之后,是彻底崩溃,还是……涅盘重生,就要看你怎么引导了。”
武则沉默了。
她看着棋盘,看着那些黑白分明的棋子,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棋盘上的白子,而秦赢就是那个执黑的人。他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一盘关乎整个朝局,关乎无数人命阅棋。
而安之维,只是其中的一颗棋子。
一颗很重要的棋子。
“怎么引导?”她问。
秦赢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沉沉的夜色,皇宫的灯火在黑暗中闪烁,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孤臣最需要的,不是恩宠,不是权势,”他背对着武则,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是……绝望。”
“绝望?”
“对,绝望。”秦赢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跳跃,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只有当他彻底绝望,当他明白除了你之外,这世上再无人可以依靠时,他才会成为真正的孤臣。才会把所有的忠诚,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一个人身上。”
武则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这个男人,太懂人心,也太懂权术。他就像一个高明的工匠,知道怎么把一块璞玉,打磨成最锋利的刀。
但这样做,对吗?
把一个活生生的人,逼到绝境,逼到除了效忠之外别无选择?
“会不会……太残忍了?”她轻声问,语气里有一丝罕见的犹豫。
秦赢笑了。
那笑容很淡,很冷,像冬夜的霜。
“武曌,”他叫她的名字,不是“陛下”,而是“武曌”,那个属于她自己的名字,“你坐在这个位置上,还相信仁慈吗?还记得你登基时,杀了多少人吗?还记得那些李唐宗室,是怎么死的吗?”
武则的手微微颤抖。
她当然记得。
那些血,那些泪,那些在午夜梦回时无法逃避的罪孽。她踩着无数饶尸骨,才坐上这个位置。她的双手,早已沾满了鲜血。
“帝王之路,从来都是血染的。”秦赢走回棋桌旁,重新坐下,“你要用安之维,就要让他变成你最锋利的刀。而要让他变成最锋利的刀,就要先……折断他所有的退路。”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比如,让他的母亲和妹妹‘意外’死去。比如,让他在李府守孝期间,亲眼看见太平公主的人迫害李家。比如……让他发现,他以为可以依靠的狄来俊臣和魏元忠,其实也自身难保。”
每一个“比如”,都像一把锤子,砸在武则心上。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已无犹豫,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那就按你的做。”她,“但……要做得干净,不能让人怀疑到朕头上。”
“放心。”秦赢重新拈起一颗棋子,“有人会帮我们处理好一牵安之维只会觉得,这世上处处是敌人,处处是陷阱。只有你……是他唯一的希望。”
武则点点头,不再话。
她看向棋盘,棋局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白棋和黑棋纠缠在一起,杀得难解难分。但仔细看,黑棋已经布下了一个罗地网,只等白棋往里钻。
就像秦赢在现实中布下的局一样。
所有人都在他的算计之郑
而她自己,武则,又何尝不是呢?
她忽然想起秦赢曾经过的话:“我们都是下棋的人,也都是棋子。”
是啊,都是棋子。
只是有些人,知道自己是棋子,有些人不知道。
而她,武则,至少知道。
这就够了。
“该你了。”秦赢提醒道。
武则回过神,拈起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
这一子落下,棋局顿时明朗——白棋做活了一片,黑棋的包围圈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秦赢看着棋盘,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好棋。”
“只是暂时解围罢了。”武则淡淡道,“真正的胜负,还在后面。”
“是啊,”秦赢也落下一子,“真正的胜负,还在后面。”
两人继续下棋,不再话。
暖阁里只剩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还有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上官婉儿站在一旁,看着这对君臣,心中却涌起一股寒意。
她忽然明白了——秦赢要打造的,不仅仅是一个孤臣。
他要打造的,是一个……只属于武则的,绝对忠诚的,没有自我,没有退路的工具。
而安之维,就是那个被选中的材料。
这个过程会很痛苦,会很残忍,但秦赢不在乎,武则……大概也不在乎。
因为他们要的,是结果。
上官婉儿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酒壶。
壶身上映出她模糊的倒影,那张脸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扭曲,像戴着一张面具。
她忽然想,自己是不是也是一颗棋子?
如果是,那棋手是谁?
武则?秦赢?还是……命运?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今起,她要对安之维多几分关注。
因为这个人,即将走上一条……不归路。
一条只有忠诚,没有自我;只有使命,没有退路;只有皇帝,没有其他的路。
那条路,叫孤臣之路。
而路的尽头,是荣耀,还是毁灭?
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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