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吉祥捧着那碗热气腾腾的安神汤，一步步走近，脸上挂着惯有的、令人难以琢磨的恭敬笑容。殿内烛火将他肥白脸上的细微汗珠照得发亮，空气中弥漫着药草苦涩的气味。
林锋然端坐不动，目光平静地落在曹吉祥身上，仿佛只是在审视一件寻常的贡品。然而，他藏在龙袍袖中的手，已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钱皇后的警告言犹在耳，这碗汤，是试探，是警告，还是……他不敢深想。
“陛下，夜深了，用了这碗安神汤，也好早些歇息。”曹吉祥将汤碗轻轻放在御案上，垂手徒一旁。
林锋然没有立刻去碰那碗汤，而是状似随意地问道：“曹伴伴，这汤……是御药房哪位太医开的方子？”
曹吉祥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随即笑道：“回陛下，是太医院院使亲自斟酌的方子，最是安神补气不过。”
太医院院使？林锋然心中冷笑，那老家伙怕是早就被石亨、曹吉祥他们收买了。他伸出右手，看似要去端碗，宽大的袖口拂过案几，一枚不起眼的、磨得尖细的银簪（正是之前江雨桐用来防身，后被林锋然悄悄留下的那支）的尖端，极其快速而隐蔽地探入汤药中，随即收回。
整个过程在烛光摇曳下，几乎无人察觉。只有一直如同影子般站在林锋然侧后方的来福，眼神锐利地捕捉到了这一细微动作。
林锋然假意端起碗，凑到唇边，却没有喝，目光扫过碗沿内侧靠近自己拇指按压的地方——那里，银簪探入的部分，已然蒙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灰黑色！
果然有毒！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上林锋然的头顶，几乎让他失控地将碗砸在曹吉祥那张虚伪的脸上！他们竟然真的敢！在乾清宫，在皇帝的眼皮底下，行此弑君之事！
但他硬生生忍住了。现在发作，没有确凿证据（银簪试毒无法作为公开证据），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逼得狗急跳墙。
他手腕微微一倾，些许汤药泼洒出来，溅湿了他的袖口和前襟。“哎呀！”他轻呼一声，顺势将碗放回案上，脸上露出不悦之色，“手滑了。这汤……有些烫口，凉一凉再喝吧。”
曹吉祥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掩饰过去，连忙上前：“陛下受惊了！是老奴疏忽！老奴这就让人再换一碗……”
“不必了。”林锋然挥挥手，脸上带着倦意，“朕忽然觉得有些头晕，想先歇息了。这汤……撤下去吧。”
曹吉祥不敢坚持，只得躬身道：“是，老奴告退。”他端起那碗毒汤，低着头，一步步退出令外。
殿门关上的一刹那，林锋然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看向来福，来福微微点头，示意明白。
这一夜，林锋然彻夜未眠。毒药事件像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他对石亨集团最后一丝幻想。这不是权力斗争，这是你死我活的生存之战！
翌日早朝，气氛比之前更加诡异。石亨依旧“称病”不来，徐有贞站在文官班首，面无表情。而更多的官员，则是因为听闻了昨夜西苑浮尸和皇帝“偶感不适”的消息，而显得心神不宁，看向御座的目光充满了揣测。
朝议开始，徐有贞便率先出列，不再绕弯子，直接呈上了一份早已拟好的“叙功请赏名单”。
“陛下，”徐有贞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夺门之变，拨乱反正，此乃社稷再造之功。石亨将军、曹吉祥公公及一众文武官员、忠勇之士，舍生忘死，功在千秋。为安功臣之心，励下忠义，臣恳请陛下，依此名单，论功行赏，以定人心！”
这份名单写得极其详尽，从石亨请求晋封为国公、加太师，实掌京营及五军都督府；到徐有贞自己欲入阁拜相，兼掌吏部或兵部；再到曹吉祥谋求司礼监掌印太监并提督东厂；下至参与夺门的各级将领、官员、甚至普通兵士，都要求加官进爵，赏赐金银田宅。其要求之巨，胃口之大，简直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林锋然看着那份长长的名单，仿佛看到了一张张贪婪的血盆大口，要将他连同这个刚刚喘过气来的帝国一并吞噬。他内心疯狂吐槽：“高利贷都没你们狠！这是要把大明国库和官位都分了吧？！”
但他脸上却不能表露分毫。他知道，这是石亨集团在毒杀未遂后的又一次逼宫。如果自己断然拒绝，恐怕下一次，就不是一碗毒汤那么简单了。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台下。王直、胡濙等老臣眉头紧锁，显然也对这份名单极度不满，但却无人敢率先出声反对。其他官员更是噤若寒蝉。
“徐爱卿所奏，朕已览毕。”林锋然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众卿之功，朕自然铭记于心。赏功罚过，亦是朝廷法度。只是……”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到徐有贞的眉头微微蹙起。
“只是此番叙功，涉及人员众多，赏赐亦巨，需得户部、兵部、吏部会同详议，核实战功，厘定等级，方显公允，亦不致国库空虚，官制紊乱。朕意，先将此名单发下部议，待各部拿出章程，再行定夺。”
他又一次祭出了“程序”和“部议”的法宝，试图将这份赤裸裸的要价拖入官僚体系的慢车道。
徐有贞显然早有准备，立刻道：“陛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如今人心浮动，正需厚赏以安功臣之心。若按部就班，迁延日久，恐生变故！且石亨将军等首功之臣，功绩昭彰，下共睹，何需再议？望陛下乾纲独断，即刻下旨！”
他这话已是近乎逼迫，身后石亨一党的官员也纷纷出声附和。
“望陛下即刻下旨！”
“此乃安定人心之要务！”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王直、胡濙等人脸色更加难看，却依旧沉默。
林锋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仿佛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了，重重地压在他的肩上。他若再强行拖延，恐怕……
就在这僵持之际，殿外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通报：
“报——！八百里加急！辽东镇急报！”
一名风尘仆仆、背上插着三根羽毛的信使，连滚爬爬地冲进大殿，乒在地，双手高举一封粘着羽毛的军报，声音嘶哑：
“陛下！辽东急报！瓦剌太师也先，闻听陛下复位，勃然大怒，声称……声称陛下背弃盟约（指被俘期间可能存在的不平等约定），已尽起本部精兵，并联合鞑靼部分部落，号称二十万铁骑，绕过山海关，破墙入寇！前锋已至蓟州镇外！蓟州镇总兵官……战死！军民死伤惨重！”
轰！
这个消息，如同晴霹雳，瞬间将朝堂上关于封赏的争吵炸得粉碎！所有饶脸色都变了，就连徐有贞也愕然回头，看向那信使。
瓦剌也先，竟然在这个关键时刻，大举入寇了！
林锋然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接过军报，快速扫过，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军情如火！也先这次来势汹汹，远比土木堡之时更加狡猾，直接威胁京畿！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瞬间陷入恐慌的百官，最后落在同样惊疑不定的徐有贞身上，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封赏之事，容后再议！即刻起，京师全城戒严！召集群臣，商议托之策！”
（第21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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