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后院那间废弃库房外,日头毒得能把柏油路晒化。
斑趴在一棵老榕树底下,肚皮紧贴冰凉的水泥地,粗壮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拍打着地面,溅起细的尘土。
它肩胛处那道新结痂的伤口在烈日下泛着暗红,每次舔舐时,虎须都沾上浑浊的涎水。
张卫国蹲在它前爪边,正用块磨得发亮的油石“嚓嚓”打磨匕首,刀刃在日光下闪出冷冽的寒芒。
“老伙计,忍忍,”他嗓音沙哑,带着烟熏火燎后的粗粝,“等阿水能下地了,咱就回东北。你这身虎威,南边的鬼气配不上!”
斑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呼噜声,琥珀色竖瞳半眯着,倒映着张卫国沟壑纵横的脸。
它突然昂起头,鼻翼翕动,冲着库房铁门方向低吼一声。
“吱呀——”
门开了。
阿水由李强搀着走出来,瘦得像根豆芽菜,病号服空荡荡挂在身上,胸口还缠着厚实的白纱布。
他脸色蜡黄,走路时肩膀还微微发颤,可眼神亮得惊人。
“张大哥!强子哥!”阿水声音虚浮,却努力挺直腰板,“俺……俺能自己走了!医生再养半个月就能下地干活!”
李强咧嘴一笑,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顺手把怀里揣着的铝饭盒塞过去。
“瞅见没?卫国哥给你熬的鱼片粥,白米熬开花,鱼肉撕成絮儿,连盐星子都没敢多搁!就怕齁着你的肺管子!”饭盒是军用的,绿漆斑驳,盖子边缘还沾着泥点子。
阿水眼圈一热,掀开盖子,腥甜的鱼香混着米香直往鼻子里钻。
他舀起一勺吹了吹,米粒软糯,鱼肉无刺,热乎气熨帖地滑进胃里。
“真香……比俺阿妈做的还细发!”他吸溜着,眼泪啪嗒掉进饭盒,“要不是你们……俺这条命,早烂在红树林底下了。”
张卫国“梆梆”敲着匕首刀背,头也不抬:“废话!你子算俺们半个崽子!龙王那瘪犊子想啃你,得先问俺们爷仨手里的家伙!”
他猛地站起身,旧军装袖口蹭着匕首刃口,“滋啦”一声,划出半道血痕。他浑不在意地甩甩手,把匕首插回腰间皮鞘,
“走!公社开庆功会,陈大雷那黑脸膛催八百遍了!”
公社礼堂原是粮仓改建,顶棚漏着日光,照得满屋飞扬的尘土像金粉。
刷着石灰的土墙上挂着褪色的红色横幅:“热烈欢迎东北剿鳄英雄!”
台下坐满了穿汗衫短裤的民工和裹着头巾的农妇,孩子骑在大人肩上,好奇地张望。主席台上,陈大雷穿着洗得发白的65式军装,领口别着红花,正对着个铝皮喇叭筒子扯嗓子:
“……张卫国同志!李强同志!还有这位虎王斑同志!”
他拍着桌子,震得搪瓷茶杯哐当作响,“一万块奖金!县里特批的!现金!马上发!”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两个穿蓝布制服的会计抬着个蒙红布的木头箱子走上台,掀开布——崭新的大团结码得整整齐齐,油墨香混着汗味在空气里蒸腾。
张卫国和李强被推搡着站上台,陈大雷硬把两沓厚实的钞票塞进他们手里。
李强低头看着那红彤彤的票子,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面,忽然抬头问:“阳阳的学费,够不?”
“够!够!”
陈大雷拍着他肩膀大笑,“还能剩不少!给你们虎王买一车猪腿都管够!”
李强却没笑。
他捏着钱,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礼堂角落——那里蹲着个穿补丁褂子的老农,怀里搂着个五六岁的娃娃,孩子裤腿空荡荡的,断口处缠着肮脏的绷带。
老农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台上,嘴唇哆嗦着,像要什么又咽了回去。
散会后,李强拽着张卫国追到门口。
老农一见他们,噗通跪在泥地上,把孩子往前一推。
“英雄!救救俺孙子吧!三前,村口虾塘……那畜生拖走了他一条腿!龙王是死了,可还有别的啊!夜里水响,娃娃吓得尿床……”
他枯瘦的手抓住张卫国裤脚,指甲缝里全是泥,“求你们,把剩下的也除了吧!”
张卫国蹲下来,粗糙的大手揉了揉娃娃的头顶。
孩子怯生生地缩着脖子,断腿在裤管里轻轻晃荡。他喉结滚动,把那沓钱塞回老农怀里:“拿着!给孩子装假肢!剩下的……俺们另想办法。”
陈大雷抹着汗追出来,脸上的喜色褪得干干净净。
“老张,老李,刚接到消息,西村鱼塘昨儿夜里又遭了殃!三头肥猪被拖进水里,只剩半条尾巴露在外头……”
他声音压得极低,“龙王是死了,可它底下还有三五个崽子!最大的怕有五米长,专挑娃娃多的水边转悠!”
李强“呸”地啐了口唾沫,旱烟袋锅在鞋底上“梆梆”磕着。
“操!真当咱们是纸糊的老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他眼睛一眯,突然咧嘴笑了,露出黄牙,“卫国哥,俺寻思着,这事儿得‘敲山震虎’——不,该疆挂皮镇鳄’!”
废弃兽医站的院里,龙王的尸体横在木架上,墨绿色鳞甲在日光下泛着幽光。
苍蝇嗡嗡围着,阿水捂着鼻子站在下风口,脸色发白。
李强挽着袖子,露出筋肉虬结的臂,腰间别着把磨得锃亮的剥皮刀,刀柄缠着防滑的麻绳。
“看好了子!”他嗓门洪亮,带着东北老把式特有的得意,“这手‘活剥三张皮’,是俺太爷爷传下来的!剥皮不伤肉,取肉不沾骨,挂皮还能镇邪祟!”
他左手按住鳄首,右手刀尖闪电般刺入龙王下颌软肉,手腕一旋一挑,刀刃顺着脊背中线“嗤啦”划下,墨绿鳞片如瓦片般层层翻开。
暗红的血混着黄白油脂顺着刀槽淌进搪瓷盆里,腥气冲得人头晕。
李强动作快得带风,刀刃紧贴筋膜游走,避开大血管,只听“噗噗”轻响,整张带鳞鳄皮竟被完整揭下,像褪下一件铠甲。
“瞧见没?”
李强拎起湿漉漉的鳄皮抖了抖,三十多斤重的皮子在他手里轻若无物,
“这皮子得用桐油浸透,再抹三遍松脂,太阳底下晒七!晒得梆硬!挂在红树林口,那些瘪犊子闻着老龙王的味儿,保管吓得屁滚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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