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国和李强踩着嘎吱作响的积雪回到团结屯，已擦黑，屯子里星星点点的油灯光晕从各家糊着厚实窗户纸的格子窗里透出来，像撒在雪地上的碎金子。
远远看见自家那三间土坯房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被凛冽的西北风一吹，打着旋儿地散开，混着烧柴禾那股子特有的、暖烘烘的焦糊味儿，直往鼻子里钻。这味儿，是根，是家。
推开那扇钉着厚毡条、有些沉重的木板门，一股子混杂着炖菜香、火墙散发的干燥热气和淡淡奶腥味的暖流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两人身上裹挟的寒气，冻得发木的脸颊像被温水浸过一样舒坦。
“可算回来了！”
徐若琴正盘腿坐在热炕头纳鞋底，针线在厚实的千层布上穿梭，发出轻微的“嗤啦”声。
她闻声抬起头，脸上带着笑，眼角的细纹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柔和。
炕稍上，裹在蓝底白花棉被里的张若阳睡得正香，脸蛋红扑颇。林涵趴在炕桌另一边仔细的看着书，用的是张卫国从城里带回来的带香味的橡皮，见爹回来，眼睛一亮，脆生生喊了声：“爹！李叔！”
“嗯哪，回来了。”张卫国应着，声音带着赶路的疲惫，却也透着安稳。他把冻得硬邦邦的棉手套摘下来，随手丢在炕沿下的火墙根儿烤着，又脱下那件沾满雪沫子、沉甸甸的旧军大衣。李强也憨笑着跟徐若琴和林涵打了招呼。
“赶紧上炕暖暖脚！”
徐若琴放下针线，趿拉着自己做的厚棉鞋下地，从灶台大锅里舀出两碗热气腾腾、熬得稠糊糊的苞米碴子粥，又端上一碟子切得细细的芥菜疙瘩咸菜，“饿坏了吧？没啥好吃的，先垫补垫补。”
张卫国坐到热炕头，冰冷的脚底板一贴上那滚烫的炕席，激得他浑身一哆嗦，随即一股暖流从脚底板直冲灵盖，舒服得他长长吁了口气。
他端起粗瓷大碗，吸溜了一口滚烫的碴子粥，粘稠的米汤裹挟着粮食的醇香滑入肚腹，瞬间熨帖了整个肠胃。
他看着炕上熟睡的儿子，又看看灯下写作业的大闺女，再看看忙活着给他递筷子的媳妇儿，心里头那点因为斑离去的怅然，被这实实在在的烟火气冲淡了不少。
“家，还是家好啊。”李强也捧着碗，由衷地感叹，“城里那楼房，憋屈，哪有咱这大炕舒坦！”
日子就像屯子东头那条封冻的河，表面上冰封雪盖，底下却按着自己的节奏，慢悠悠地流淌着，张卫国彻底在屯子里扎下了根。
白，他侍弄屋后那块自留地。开春化冻，黑土地暄腾得很，他扛着磨得锃亮的铁锹去翻地，一锹下去，黑油油的泥土被翻起来，带着冰碴子融化后的湿润气息。他精心地点上苞米、豆角、黄瓜秧子。
夏，顶着毒日头锄草、浇水，汗水顺着晒得黝黑的脊梁沟往下淌，滴进泥土里。秋，金黄的苞米棒子掰下来，堆在院子里像山，徐若琴带着林涵坐在板凳上剥苞米，手指翻飞，金黄的玉米粒儿哗啦啦落进簸箕里，那声音听着就叫人踏实。
屋里头，更是热闹。
张若阳一一个样儿。家伙先是躺在炕上，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挥舞着拳头“咿咿呀呀”。
张卫国下山回来，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土，先凑到炕边，用带着老茧的粗手指头轻轻碰碰儿子嫩豆腐似的脸蛋。家伙“咯咯”一笑，露出粉红的牙床，手胡乱地抓住张卫国粗糙的手指头就往嘴里塞。
“嘿，这子，饿急眼了，连爹的手都啃？”张卫国乐了，心里头软得一塌糊涂。
没过多久，家伙能翻身了，像个乌龟似的在炕上拱。徐若琴怕他掉下来，用两个装粮食的旧麻袋堵在炕沿边。张卫国就趴在炕上，手里拿个用红布条绑着钥匙的拨浪鼓，“咚咚咚”地摇，逗得儿子使劲蹬着腿，吭哧吭哧地往前拱，口水流了一下巴。
“使劲儿！儿子！再使劲儿就够着了！”张卫国像个孩子似的给他加油鼓劲。
看着儿子那认真又笨拙的模样，他恍惚间像是看到了自己，又像是填补了记忆里那片关于幼年亲情的巨大空白。
他爹娘走得太早，那种被爹娘围着转、逗着玩的滋味，对他而言陌生又遥远。如今，他把这份迟来的、加倍的热乎劲儿，全倾注在了这个生命身上。
至于自己的前世，似乎也有过些许类似的画面，但是那些都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朦胧的感觉之间总是有着不清楚的隔阂与疏远。
或许是因为少了那份血缘之中的联络吧！
再后来，张若阳能坐稳了，能扶着火墙颤巍巍地站起来了。张卫国就蹲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张开双臂，粗着嗓子喊：“儿子，来！到爹这儿来！”
家伙瞪着圆眼睛，嘴抿着，屁股撅着，试探着松开扶着火墙的手，脚丫在炕席上挪动，一步，两步，摇摇晃晃，像只笨拙的鸭子。眼看要摔倒，张卫国一个箭步冲上去，大手稳稳地托住儿子的身子骨。
“好子！能走了！”张卫国把儿子高高举过头顶，引得家伙兴奋地尖剑徐若琴在一旁看着，手里缝着衣服，眼里是满满的笑意。林涵也跑过来拍手：“弟弟真棒！”
吃饭的时候更是战场。
张若阳开始抢勺子，非要自己往嘴里扒拉。一碗金灿灿的鸡蛋羹能被他糊得满脸、满身、满炕都是。徐若琴拿着湿毛巾追着擦，又气又笑：“祖宗，你这哪是吃饭，你这是给炕席上釉呢！”
张卫国却看得津津有味，咧着嘴笑：“让他折腾！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自己个儿能往嘴里送食儿，那就是本事！”有时候儿子把一勺饭准确地送进了嘴里，他能乐得拍大腿：“瞅瞅！我儿子！多能耐！”
冬，外面大雪封门，屋里火墙烧得滚烫。张若阳穿着徐若琴用旧棉花、碎花布絮的棉袄棉裤，像个圆滚滚的球。
张卫国就盘腿坐在炕上，把儿子搂在怀里，教他玩嘎拉哈，几个染成红红绿绿的骨头节在炕席上翻飞、抛接。
家伙看得目不转睛，手也跟着瞎比划。张卫国用他那粗粝的大手，心翼翼地包着儿子的手，教他捏住，教他抛起来再接住。
“对喽，手指头得这么用劲儿…哎，别掉喽！哈哈！”
爷俩的笑声在暖烘烘的屋里回荡。徐若琴坐在一旁，就着油灯的光亮给儿子缝补白玩闹时刮破的棉裤膝盖。
林涵趴在炕桌上，给弟弟画老虎、画鹿，画得活灵活现。张卫国瞥一眼闺女画的虎，那矫健的线条，锐利的眼神，让他心头猛地一刺，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风雪中决绝离去的黑白身影。
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向窗外，牲口棚的方向隐在沉沉的夜色里。
日子就在这柴米油盐、鸡飞狗跳却又暖意融融中，像拉磨的驴一样，一圈圈地转着。
张若阳能满地跑了，嘴叭叭的，像个话痨。他学着姐姐的样子，用个笤帚疙瘩帮着徐若琴扫炕，虽然扫得灰土飞扬，越帮越忙。
他会把自己的木碗、木勺摆得整整齐齐，虽然更多时候是摆着玩。他还会在徐若琴做饭时，踮着脚扒着灶台，奶声奶气地问：“娘，今吃啥？有肉肉没？”
看着儿子像棵树苗似的抽条长个儿，看着他身上那股子越来越明显的、属于老张家的虎实劲儿，张卫国心里头那点空落落的感觉，似乎被一点点填满了。
他常常坐在门槛上，叼着早烟袋锅子，眯着眼看着儿子在院子里疯跑，追着老朱头家那只半大的芦花鸡，嘴里还模仿着枪声。
“砰！砰！打着你啦！”
那份简单的、充满生机的快乐，像冬日里的暖阳，晒得他骨头缝都透着舒坦。这是他的血脉，他的根，他童年被无情剥夺的寻常伦，如今在他儿子身上，终于得到了圆满的延续。
转眼间，张若阳七岁了。
开春刚过，地上的雪还没化透，背阴地方还残留着脏兮兮的冰壳子。这晚饭后，一家人照例围坐在热炕头。
张卫国刚用火柴点着烟袋锅里的旱烟叶子，“吧嗒吧嗒”吸了两口，辛辣的烟气在屋里弥漫开。
徐若琴在灯下缝补张若阳棉袄上挂破的口子。林涵在教弟弟认字，用铅笔头在旧账本背面写着“山”、“林”、“虎”。
突然，张若阳推开姐姐的手，挺着胸脯，一脸严肃地对他爹：“爹！我长大了！我要扛枪！进山打大老虎！”家伙眼睛瞪得溜圆，努力做出凶狠的表情，还比划了个端枪瞄准的姿势。
张卫国一愣，烟袋锅子停在半空。徐若琴和林涵也都停下动作，看向这个不点儿。
“打老虎？”张卫国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豪言壮语”逗乐了，故意逗他，“那大老虎，老鼻子凶了！血盆大口，嗷呜一口，能把你这嘎豆子整个吞喽！你不怕？”
张若阳一听“吞喽”，脸上的“凶狠”瞬间垮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惧意，身子不自觉地往姐姐身边缩了缩，但嘴上还不服输，梗着脖子，声音却了不少：“我…我…我有枪！爹的枪！我不怕！”
这模样，又倔又怂，看得张卫国心里又软又想笑。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在山上，第一次真正面对猛兽时，腿肚子也转筋。
看着儿子这既向往又害怕的样子，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像冰锥子一样刺进了张卫国的脑海。
那是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签下“保大人”时划破纸张的最后一笔；是徐若琴在生死线上挣扎时，他耳边响起的、另一个孩子微弱又遥远的哭声；是这么多年，深埋在心底最深处，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甚至刻意不去触碰的巨大伤疤。
屋里的气氛似乎凝固了一瞬。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土墙上投下摇曳的巨大阴影。火墙依旧散发着恒定的热度，但空气里仿佛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遥远过去的寒意。
张卫国慢慢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发出“梆梆”的轻响，抖落里面燃尽的烟灰。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跳跃的灯火，落在儿子稚嫩又带着点紧张的脸上。他的眼神变得异常复杂，有慈爱，有追忆，还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怆的平静。
“儿子，你真的想进山打猎？”
“嗯！！”
家伙点零头，眼睛里面的光芒像是被太阳打上了光圈，亮的扎人眼睛。
“你想打猎，爹教你，你愿意学不？！”
“愿意！！”
家伙想也没想，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可接下来迎接他的，却是长久的沉默，张若阳看着自己父亲那明暗不定的眼神，猜不透父亲的脑海里正在思考着什么。
终于，张卫国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点烟熏过的沙哑，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
“儿子，你……是条汉子。”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积攒着某种巨大的力量。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灯火、墙壁，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同样寒冷刺骨的冬。
“你知不知道，”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其实你还有一个哥哥……一个你，从来没见过面的亲哥哥。”
话音落下，屋子里死一般寂静。
“当啷！”一声脆响，是徐若琴手里的顶针掉在了炕席上，滚了几滚。
她猛地抬起头，脸色在油灯光下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看着张卫国，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痛苦和一丝被猝然揭开的恐惧。
林涵也愣住了，看看爹，又看看娘，最后茫然地看向弟弟。的张若阳更是完全懵了，嘴微张着，眼睛瞪得溜圆，完全不明白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只有一个姐姐啊？哥哥？在哪？
张卫国没有回避妻子的目光。他脸上没有什么激烈的表情，只有一种沉重的、几乎是凝固的哀伤。
他慢慢伸出手，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地摩挲着炕沿上一处不起眼的、被烟头烫出来的凹痕。那个凹痕，是很多很多年前留下的，仿佛还残留着另一个孩子短暂存在过的温度。
窗外的风似乎更紧了，呜咽着卷过屋檐。
油灯的火苗被从门缝钻进来的冷风吹得猛烈摇晃，光影在每个人脸上疯狂地跳动，像一场无声的、关于往事的默剧。
那暖烘烘的、带着奶腥味和烟火气的家的气息，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撕开了一道口子，一股来自过去的、冰冷刺骨的寒风，悄然灌了进来。
张卫国看着懵懂的儿子，看着震惊痛苦的妻子，看着茫然的养女，缓缓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继续了下去，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
“当年你……还没来得及学会走路没学会认人，那年冬，雪.......比今年还大……”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夜幕，望向了屯子后面那片沉默的、埋葬着太多故事的大山深处。
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只有火墙里的柴禾，偶尔发出“噼啪”一声轻微的爆响。
家的温暖依旧在，但炕头上，似乎多了一个无形的、沉重的空缺，等待着被讲述，被铭记。
而张卫国心中那份因斑离去而生的空落，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久远的痛楚和思念所覆盖——那是属于一个父亲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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