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桀的手指深深抠进紫檀木案几的边缘，指甲与硬木摩擦，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刮擦声。窗外，最后一点光被长安城厚重的暮色吞噬，书房内只余一盏孤灯，将他铁青的脸映照得如同青铜面具，沟壑里填满了冰冷的阴影。上官安焦躁地在父亲面前来回踱步，靴底踩在细密的苇席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毒蛇在暗处游弋。
“父亲，不能再等了！”上官安猛地停下，声音因急切而尖利，“霍光老贼今日在朝堂上，当着满朝文武、当着陛下的面，将我们上官家的脸面踩进泥里！丁外饶事，不过是个引子，他真正要断的，是我们上官家的通之路！他怕了，他怕椒房殿里坐着我们上官家的皇后，怕我上官安位极人臣！他要把我们死死按在泥潭里！”
上官桀没有立刻回应儿子近乎咆哮的控诉。他的目光越过跳动的灯焰，仿佛穿透了紧闭的门窗，刺破了长安沉沉的夜幕，投向那遥远的北方。燕王刘旦……那个在蓟城拥兵自重、对长安龙椅从未掩饰过觊觎之心的武帝长子。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铁锈和鲜血的气息。与虎谋皮？饮鸩止渴？这些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他太清楚刘旦的秉性，贪婪、狂妄、刻薄寡恩。一旦事成，他上官桀真的能驾驭住那头北方的猛虎？抑或是成为猛虎口中新的血食？
“与虎谋皮？”上官桀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沉重的寒意，“安儿，你可曾想过刘旦是何等样人？他眼中何曾有过骨肉亲情？长安城在他心里，不过是一块染血的肥肉！我们引他南下，无异于开门揖盗！”
上官安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狰狞，随即又被更炽热的贪婪淹没。他几步抢到父亲案前，双手撑住桌沿，身体前倾，几乎要将脸贴到父亲面前：“父亲！成大事者不拘节！霍光不倒，我们上官家永无出头之日！刘旦是虎又如何？他远在蓟城，根基在北！他若想坐稳长安的龙椅，靠谁？靠他手下那群燕地的莽夫？还不是要靠我们这些深谙朝堂、掌控京畿的勋贵！他离不开我们！事成之后，这长安城，这大汉的权柄，终究还是握在父亲您的手里！刘旦？不过是块跳板！一块我们踩着他，就能把霍光彻底碾碎的垫脚石！”他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到时候，谁是虎，谁是执虎之人，还未可知！”
“垫脚石……”上官桀喃喃重复着儿子的话，这三个字像是有魔力，暂时驱散了心中盘踞的毒蛇。他缓缓松开抠着桌沿的手指，指尖留下几道清晰的白痕。目光重新聚焦，落在儿子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上。权力，那无上的权柄……它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却又被霍光那座大山死死挡住。不搬开这座山，上官家永远只能做霍光阴影下的藤蔓。霍光今日在朝堂上那冰冷、不容置疑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深深扎进他的骨髓。那是彻底的蔑视，是宣告他们上官家永远只能仰其鼻息的判决！
一丝狠绝，如同淬火的精钢，在他眼底凝聚、成型，最终取代了所有的犹疑。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要将所有顾虑都挤压出去。
“取密匣来。”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再无半分动摇。
上官安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几乎要跳起来，连忙从书房最深处一个暗格里，捧出一个巴掌大、通体漆黑、毫无纹饰的木匣。匣子触手冰凉，隐隐散发着一丝阴沉的檀香气息。
上官桀打开匣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方折叠得极其规整的素帛。他取出素帛，在灯下缓缓展开。帛面洁白，边缘却隐隐透着一股陈旧的血色——这是当年武帝赐予他节制北军时，包裹兵符所用的帛书残片。他提起一支狼毫笔，笔尖饱蘸浓墨，在素帛上疾书起来。每一个字都力透帛背，带着刻骨的恨意与冰冷的算计：
“燕王殿下尊前：权臣霍光，窃据枢机，欺主年幼，擅威福，塞言路，蔽圣聪。桀等世受汉恩，岂忍社稷倾危？今观殿下，英武类先帝（指武帝），雄踞北疆，实乃刘氏砥柱！长安已如累卵，霍贼不除，国无宁日！桀等愿效犬马，清君侧，诛国贼！内应已备，唯待殿下义旗南指！事成之日，愿奉殿下为下主，共掌神器，分治山河，永结盟好！万望殿下速决，救黎民于倒悬，挽狂澜于既倒！上官桀顿首再拜！”
写罢，他取出腰间一枚从不离身的私印。印纽是一只盘踞的玄龟，龟甲上刻满细密的雷纹。他呵了一口气，将印重重地按在素帛末尾。鲜红的印泥在灯下显得格外刺目，像一滴凝固的血。
“共分下……”上官桀盯着那四个字，嘴角勾起一丝冷酷而诡异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某种疯狂的确认，“好一个共分下！刘旦啊刘旦，且看这长安的棋局，最终由谁来执子！”
他将素帛重新仔细折叠，塞入一枚同样漆黑的细竹筒郑竹筒两端早已用特制的火漆封口处预留。他拿起一支铜勺，从灯盏里舀起一勺滚烫的蜡油，心翼翼地淋在竹筒两赌封口上。深红色的火漆在蜡油覆盖下迅速融化、流淌，覆盖住整个封口。
“霍禹！”上官桀沉声唤道。
书房厚重的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隙，一个身影如同融化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单膝跪在灯影外的黑暗里。此人身材不高，貌不惊人，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皂色劲装，腰间束着牛皮板带，全身上下唯一显眼的是那双眼睛，在阴影里亮得惊人，像潜伏在草丛中准备扑击的野兽，冰冷、专注，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福他是上官桀豢养多年的死士首领，手上沾的血足以染红渭水。
上官桀拿起那枚封好的竹筒，走到霍禹面前，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将竹筒递了过去。霍禹双手接过，动作平稳得如同接过一件寻常物品，但眼神却骤然变得无比锐利，紧紧锁定在主人脸上。
“此物，交到燕王刘旦手郑亲手交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上官桀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出城后，若遇盘查，格杀勿论。若失此信……”他没有下去，但那未尽之言中的杀意，比深冬的寒风还要凛冽。
“诺。”霍禹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干脆利落，毫无波澜。他将竹筒贴身藏入怀中最隐秘的夹层，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然后，他再次无声地融入门外的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书房门轴极轻微的“吱呀”声，证明他曾来过。
上官桀站在原地，听着那微不可闻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府邸的深处。他缓缓踱回窗边，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棂。一股裹挟着长安城尘土气息的冰冷夜风，猛地灌入书房，吹得案头的灯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上官桀的面容在明灭不定的光影里显得愈发阴鸷深沉。他望向北方无垠的夜空，那里是蓟城的方向，浓重的黑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
“风起了……”他低声自语，声音被风吹散，带着一种赌徒掷下全部筹码后的空虚与疯狂，“那就让这风，吹得更猛烈些吧！把这未央宫的瓦，把这长安城的顶，都掀它个翻地覆！”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冰冷的窗棂，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这无形的风，这莫测的夜，都牢牢攥在手心。
窗外，长安城巨大的轮廓在浓重的夜色里沉默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只有巡夜金吾那单调而悠长的刁斗声，自极远处传来，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寂静的夜空里，也敲打在每一个心怀鬼胎的人紧绷的心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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