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落在桌角,发出一声脆响。
陈三槐没抬头。他盯着算盘,右眼的泪水还在往下掉,一滴砸在最中间那颗珠子上,冒起一股细烟。左眼里的阴债清单翻得飞快,全是陆离的名字,可他知道,真正的账本不在这里。
门外风忽然停了。
功德银行大堂的门被推开,木轴摩擦的声音很轻,像是有人故意放慢动作。阎罗王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本暗红色的簿子,封面烫金文字已经歪斜,像是被人用火烤过又压平。
他站在门口,没话。
陈三槐也没动。脚边那枚铜钱还滚着半圈,最后卡在桌腿缝里。
阎罗王抬起手,生死簿自动翻开。朱笔虚划,空中浮出几行字:
“陈三槐,勾结阳间资本,操控阴币发行,扰乱轮回秩序,罪证确凿。”
字是红的,像刚写上去的血。周围空气沉了一下,陈三槐膝盖微微发软,但他把重心压在左脚,鞋尖轻轻踢了下算盘腿。
算盘最顶上那颗珠子弹了起来,撞向空中文书。
啪。
珠子碎了。
文书晃了晃,没散。
阎罗王开口:“你可知这簿子是谁写的?”
陈三槐终于抬头:“谁写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认不认我这个看漳。”
他完,往后退了半步,站到祖传的槐木桌后。双手交叠放在桌面,道袍上的补丁被风吹起来一角,北斗七星的纹路隐约可见。
阎罗王眯眼:“你这是不认罪?”
“我没认,也没不认。”陈三槐声音不大,“我只是想知道,这上面写的‘扰乱秩序’,到底乱了谁的秩序?是乱了鬼魂烧纸的规矩,还是乱了你们收税的流程?”
阎罗王脸色变了。
他手指一抖,生死簿上的字开始燃烧,化成灰烬往下落。那些灰碰到地面之前,突然转向,朝陈三槐飘去,像是要钻进他的皮肤。
陈三槐闭上右眼,左眼却亮了一下。
清单刷新。
他看见了——这些罪状没有对应的功德流,也没有债务编号。假的。彻头彻尾的伪造品。
他还没来得及话,地底传来震动。
咚。
像是有人敲了下鼓。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三十七下,整整齐齐,从四面八方传来。
功德银行的地基开始共振。
墙角供桌下的夜壶一个接一个冒烟,壶嘴发黑,接着喷出火焰。不是普通的火,是黑的,浓稠得像墨汁,但烧起来却没有温度。
三十七道黑火升空,在屋顶交汇成网,把那些飘落的灰烬全部卷进去。
火舌一卷,灰没了。
空中留下焦痕,拼成四个字:实录为证。
古篆体,没人教过,但谁都认得。
阎罗王盯着那四个字,嘴唇动了动,没出话。
他想合上生死簿,却发现封皮粘住了,怎么也合不上。里面的纸页自己翻动,一页页变成空白。
陈三槐站在原地,没笑,也没话。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民间不认你改的账,理就不让你登册。
这时候,侧门吱呀一声开了。
杨石头走进来,提着他的夜壶,壶身还在震。他走路有点跛,可能是昨晚打牌坐太久,腰没挺直。
他走到陈三槐旁边,看了眼阎罗王,又看了眼花板上的“实录为证”,咧嘴一笑。
然后他举起夜壶,往上一泼。
壶里喷出来的不是黑水,也不是火,是彩虹。
七种颜色拧成一股烟柱,冲破屋顶,在功德银行上空凝成四个大字:
金融教父。
不是符咒,不是法术,也不是诏令。就是那么凭空出现了,像所有人心里早就写着这几个字,现在终于有人泼了出来。
整座酆都城的香炉同时响了。
叮叮当当,像是集体敲钟。纸钱从各家各户的供桌飞起,自动排列成拱门形状,从功德银行一直延伸到奈何桥头。
阎罗王站在原地,生死簿还在冒烟。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终于抬脚往后退了一步。
再一步。
身影渐渐变淡,像是被风吹散的墨迹。临走前,他看了陈三槐一眼,没话,也没留下威胁。
但那一眼里有东西。
不是恨,也不是怕。
是疑惑。
好像在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门关上了。
风重新吹起来,带着纸灰的味道。
陈三槐站着没动。道袍被吹得贴在身上,补丁一块块抖动。他低头看了看脚边那枚碎掉的算盘珠,弯腰捡起来,放在桌上。
指甲盖磕了下桌角。
铛。
杨石头把夜壶挎回腰上,壶嘴还滴着彩虹色的残液。他走到陈三槐旁边,低声:“他们以后不会来了。”
陈三槐点头。
“不一定是因为怕你。”杨石头笑了笑,“是因为算不过你。他们那套老账本,早就没人信了。”
陈三槐没回应。
他伸手摸了摸算盘,指尖滑过每一颗珠子。有些烫,有些凉。他知道接下来会更麻烦。陆离的账户背后还有人,威廉·孔的生意没断,张果老留下的葫芦碎片还在他袖子里发烫。
但现在没人敢进门了。
至少今不敢。
杨石头拍了拍他肩膀,转身走向侧门。走到一半,又停下:“对了,明初十,阴报该到了。”
陈三槐嗯了一声。
“这次可能没千纸鹤了。”杨石头回头,“大家都忙着烧新版本的冥钞,印的是你的脸。”
完,他推门出去,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大堂里只剩陈三槐一个人。
算盘静静摆在桌上,铜钱归了位。窗外纸钱还在飞,香炉的响声渐渐弱下去。他右眼的泪水止住了,左眼的清单也不再刷新。
他坐下来,把脚翘到另一张椅子上。露脚趾的布鞋晃了晃,一只苍蝇飞过来,停在破洞边缘。
他没赶。
远处传来一阵锣声,是城西的鬼市开张了。有人在吆喝:“限量版往生路由器,带5G信号!”
陈三槐掏出一枚铜钱,在指间转了两圈,然后轻轻放在算盘最右边。
下一秒,整座功德银行的地基轻轻颤了一下。
像是一次呼吸。
他低头看着那枚铜钱,忽然:“你们要是真觉得我懂账……那就别再让我一个人算。”
话音落下,算盘中央那颗珠子,自己动了一下。
向右,推了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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