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一句话。
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林稚鱼心中那道锁了太久的闸门。
她的肩膀微微地抖了一下。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无声的，汹涌的。
浸湿了谢苓玄色的衣袍，氤氲了一块水渍。
就好像是要把两辈子受的委屈和冷遇，都在这个怀抱里，尽数融化。
然而，也仅仅是片刻。
林稚鱼便缓缓地，从那份短暂的温暖中直起身子。
她抬起袖子，拭去泪痕，眼眶是红的，眼神却已恢复了清明与坚韧。
“谢殿下。”
她低声，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
“这样对她，对我，都是解脱。”
谢苓看着她，点零头，没再多言。
两人之间的默契，已无需言语。
“殿下，”林稚鱼已经找回了她该有的冷静，“玲珑阁的章程，我们是否该细定了？”
话题转得生硬，却又无比自然。
仿佛只有投入到这宏大的谋划之中，才能将那些微不足道的个人情绪，彻底碾碎。
“自然。”
谢苓把手松开，走到桌子旁边坐下，手指头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发出沉稳而有节奏的声响。
“玲珑阁，明面上是为京中贵妇提供消遣的所在。”
“但它的内里，必须有三层。”
谢苓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层，就是个饵。”
“那些能让全京城的女人都为之疯狂的饵。”
林稚鱼眼睛一下子亮了些，赶忙接话道：“平常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什么的，估计那些贵人们都看不上眼。”
“没错。”谢苓嘴角往上一翘，露出一抹胸有成竹的笑容，“所以啊，咱们的东西必须是独一无二的。”
“譬如，用宫里御医独有的方子改进之后，以晨间带露的鲜花制成的‘玉容糕’，每日只卖十份。”
“请江南最好的绣娘，用失传的金鳞线法绣出的‘金鳞锦’，一月只出一匹。”
“还有，我家惊蛰亲自调配的，取名‘雪中春信’的熏香，只在冬第一场雪的时候限量预订。”
惊蛰擅制香，是谢苓发现她又赋后，专门请了许多名师教她。
可以是博取众家所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就连谢苓的父皇，闻多了各种大师精心研磨出来的熏香，都对她推崇备至。
当年，惊蛰做的“雪中春信”，香味馥郁悠远，闻一口，就仿若置身于山川湖海、万物萌发的景致中，心旷神怡。
一旁的惊蛰听到自家殿下这么夸赞她，脸蛋不由红扑颇，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去。
谢苓见状，忍俊不禁，伸手捏捏她的圆脸。
林稚鱼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这哪算做生意啊？
这分明是在拿捏人心！
用极致的稀缺，来创造极致的渴望！
如果京城里的贵妇千金都以用上玲珑阁的产品为荣，那还不愁赚不到钱，探听不到消息吗？
“有了好饵，还得有好水塘，好钓钩。”林稚鱼迅速跟上她的思路。
“玲珑阁的雅间，必须得是全京城最私密高雅的地儿。”
“就以‘梅兰竹菊’‘笔墨纸砚’为主题，一间一个风格，一间有一种特制供应的香茗和点心。”
“最关键的是隔音要好。得让那些女人们觉得，只要一进那扇门，的任何话，都传不出这个屋子。”
谢苓满意地看了她一眼。
“没错。”
“咱们得让她们在这儿能放心地把所有伪装都卸下来，抱怨丈夫不忠诚，咒骂妾耍心眼儿，或者炫耀刚得到的恩宠……”
“而咱们，就只需要做最好的听众就成。”
玲珑阁的第二层，就是一张网。
一张用来捕捉信息、编织人脉、撬动后宅，乃至影响前朝的，罗地网！
“那伺候的人……”
“伺候的让用‘美寞。”
谢苓语出惊人。
见林稚鱼面露诧异，她解释道：“那些贵妇人，见惯了美貌的丫鬟，反而会心生提防。但换做是俊美又懂事的少年郎，情况就不同了。”
“这些人呢，出身必须得清白，要签死契。长相倒是其次，机灵、忠诚、会看眼色才是最重要的。还要识文断字，能谈诗论画。”
“可有个铁打的规矩。”谢苓的口气变得严肃起来，“我们卖的是风雅，不是皮肉。厮只可在一旁伺候笔墨、烹茶焚香，绝不可行苟且之事，坏了玲珑阁的格调。”
“稚鱼明白。”林稚鱼认真地点点头，“这既是保住了格调，也是吊着那些贵妇的胃口，让她们欲罢不能。”
一个庞大的商业情报网，已在二人寥寥数语间，初具雏形。
计划是有了，可最要紧的问题也跟着冒出来了。
谢苓蹙起了眉头。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她难得地流露出一丝烦恼，“玲珑阁的摊子铺得太大，需要一个信得过，又精通商贾之道的掌柜来打理。这样的人才，不好找。”
林稚鱼听了这话，也有些头疼。
殿下虽然将玲珑阁交给她管理，可她毕竟是千金姐，不可能一直在店里待着。
更何况，她虽聪慧，也从帮母亲打理为数不多的嫁妆，可她对迎来送往的实际生意经却一窍不通。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沉默下来。
半晌之后，林稚鱼才开口：“殿下别急，离开业还有些时日，这段时间稚鱼也会抓紧时间相看，定会殿下找个合适的掌故。”
谢苓点点头，也只有这样了。
随后林稚鱼笑了笑。
“殿下，到做买卖，蜂窝煤那事儿，已经有头绪了。”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了过去。
“城西那个旧炭窑，我已经买下来了。原来的那几个老师傅，还有他们的家人，卖身契都在咱们手里。”
“这几他们按照殿下给的图纸试着做，已经做成功了。那煤饼子啊，不但能烧很久，火还特别旺，烟也没多少。最关键的是，成本极低。”
谢苓拿过册子，快速地翻看起来，眼睛里也越来越有神采。
“你做得很好！”她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不愧是名满京都的大才女，这么点时间就捣鼓出来了。”
她看着册子上记录的低廉成本，一个早已深思熟虑的计划，瞬间在脑海中浮起。
“稚鱼，你觉得，如果我们在玲珑阁开业那日，在城南的贫民区，免费发放一批蜂窝煤和配套的简易炉具，会如何？”
林稚鱼一怔，紧接着，她看向谢苓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敬佩。
她原以为，蜂窝煤只是公主殿下用来敛财的又一个工具。
可她万万没想到……
“殿下！”她的声音都在发颤，“这……这简直是神来之笔！”
“玲珑阁，赚的是世家贵妇的银子，图的是她们嘴里的消息。”
“而这蜂窝煤，赚的是全京城，乃至全下百姓的……民心！”
谢苓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空气中，飘来晚风的凉意，和市井的烟火气。
“世家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但百姓，是土地。”
“只有把根，深深地扎进土地里，树苗才能长成参大树。”
林稚鱼怔怔地看着谢苓的背影。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追随的，究竟是怎样一位存在。
她的谋划，早已超脱了后宅的争斗，甚至超越了朝堂的权术。
以玲珑阁之雅，衬蜂窝煤之俗。
一手上探门阀，一手下抚黎民。
何其壮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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