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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紫藤笑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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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含章背着那方褪了色的青布书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被暮色浸透的泥泞径上。雨丝细密,冰凉地钻进他脖颈的缝隙,洇湿了洗得发白的棉袍。放榜那日的喧嚣早已远去,只剩下榜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唯独没影柳含章”三字的冰冷事实,如同沉甸甸的铅块坠在心头。十年寒窗,青灯黄卷,熬干了心血,磨秃了笔锋,换来的依旧是囊中羞涩,前途渺茫。乡试落第,亲友的冷眼与微词如芒刺在背,他索性避开了归家的熟路,一头扎进这江南水网深处,只想寻个无人识得的角落,舔舐伤口,静待时光将这份难堪与失落磨平。

色彻底暗沉下来,四野荒寂,唯有雨打残荷的单调声响。远远地,一座宅子的轮廓在迷蒙的雨雾中显现出来。墙垣倾颓,大半隐没在疯长的荒草与虬结的古树之后,黑黢黢的,像一头蛰伏在暗影里的疲惫巨兽。走近些,只见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早已斑驳不堪,铜兽门环锈迹斑斑,一只孤零零地悬着,另一只不知去向。门楣上悬着的匾额斜斜挂着,勉强可辨出“撷芳园”三个模糊的金漆大字,字迹被风雨侵蚀得几乎难以辨认。

这便是父亲生前偶然提起过的、柳家一房早已败落的远亲所遗的荒园了。柳含章深吸了一口潮湿微凉的空气,混杂着草木腐烂与泥土腥气的味道直冲肺腑。他放下书箱,用力推开那扇沉重沉沉的木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的雨夜中格外瘆人。

门内景象更是破败得令人心惊。偌大的庭院,荒草长得齐腰深,在雨中湿漉漉地倒伏着。假山石倾颓,太湖石上覆满了墨绿的苔藓,池沼早已干涸,露出龟裂的乌黑淤泥,几株枯荷的残梗兀自立着,如同伸向灰暗空的嶙峋鬼爪。抄手游廊的廊柱油漆剥落,朽烂的痕迹蔓延,几处顶棚塌陷下来,瓦砾朽木堆了一地。唯有园子深处,影影绰绰地矗立着一座两层的楼,黑黢黢的,像沉默的墓碑。

柳含章踩着湿滑的青苔和乱石,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荒芜的前院,寻到楼底层一处尚算完整、窗棂未破的厢房。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尘埃气息扑面而来。屋内空空荡荡,只余几张缺腿断脚的桌椅歪斜地堆在角落,墙角挂满了蛛网。他放下书箱,摸索着寻了些廊下尚未湿透的枯枝败叶,又从行囊中找出火石火镰,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在屋子中央点燃了一堆微弱的篝火。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也映亮了他苍白而疲惫的脸。

火堆噼啪作响,窗外雨声淅沥。柳含章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腹中空空如也,白日里强撑的镇定与体面,此刻被这无边的荒寂与失落彻底瓦解。他闭上眼,酸楚与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心堤。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一阵极其细微、如同花瓣飘落般的声响,轻轻拂过耳际。不是雨声,更非风声。柳含章猛地睁开眼,篝火的光芒已微弱下去,屋内光线昏暗。

那声音又来了。

“嗒…嗒…嗒…”

清脆,空灵,带着某种奇异的节奏,像是玉珠轻轻敲击在青石板上。声音似乎来自窗外,很近。

柳含章屏住呼吸,疑心是雨滴落在某种特别的器物上。他悄悄起身,蹑足走到那扇糊着破旧高丽纸的纸摘窗边,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向外望去。

外面雨丝依旧细密,庭院浸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然而,就在楼西侧不远处,那片荒草稍显稀疏、几株巨大古树盘踞的角落,竟有微光浮动!

那光极其柔和,并非烛火,倒像是无数细的萤火虫聚拢在一起,散发出朦胧的、近乎月华般的清辉。光晕的中心,隐约可见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

是个少女。

她穿着一身素白得近乎透明的纱裙,裙裾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飘拂,如同山间初绽的玉兰花瓣。乌黑如瀑的长发松松挽起,只斜斜簪着一朵的、淡紫色的花儿,形似垂挂的璎珞,在微光中散发着莹润的光泽。她背对着楼,微微弯着腰,似乎在专注地侍弄着什么。一只白玉般莹润的手,正执着一个的、同样散发着温润白光的玉壶,姿态优雅地将壶中液体,一滴,一滴,极其心地浇灌在身前的地上。

“嗒…嗒…嗒…”

那空灵悦耳的声响,正是水滴落下的声音。

柳含章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深更半夜,荒园废宅,怎会有如此装束、如此行事的少女?莫非是…精怪?他下意识地握紧了窗棂,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那少女似乎察觉到了窥视的目光,动作微微一顿,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篝火的微光透过窗隙,恰好勾勒出她转过来的侧影。

柳含章只觉得呼吸一窒。

那是一张难以用笔墨形容的容颜。肌肤胜雪,莹润得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月华。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清澈得能倒映出人心底最深的角落。最令人心神摇曳的,是她唇边噙着的那一抹笑意。

那笑容并非刻意,仿佛是生就镌刻在唇角的弧度,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净与烂漫,如同初春第一缕穿透寒冰的阳光,瞬间照亮了这荒园死寂的雨夜。她的目光穿过雨幕,似乎落在了柳含章藏身的窗棂上,眼波流转,没有丝毫惊惧,反而带着一丝好奇,一丝探寻,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善意。

四目相对的刹那,柳含章只觉得脑职嗡”的一声,仿佛有清泉流过干涸的心田,白日里的沉重与苦涩竟奇异地被冲淡了几分。他怔怔地看着那双含笑的眸子,一时竟忘了言语,忘了动作,也忘了恐惧。

少女见他呆立不动,唇角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如同涟漪般漾开。她并未话,只是抬起那只执着玉壶的纤手,朝着柳含章的方向,极其自然地、轻轻招了眨动作轻盈灵动,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

然后,她不再停留,如同完成了一件寻常事,转过身,素白的裙裾在荒草间轻轻拂过,无声无息地朝着园子更深处那片被巨大古树笼罩的黑暗走去。那团朦胧的微光随着她的身影移动,渐渐隐没在浓密的树影与如织的雨幕之中,只留下若有若无的、清雅如兰似麝的幽香,在潮湿的空气里丝丝缕缕地萦绕,还有那“嗒…嗒…”的滴水余音,仿佛还敲在柳含章的心弦上。

他久久地站在窗边,直到那微光与幽香彻底消散在雨夜深处,才缓缓回过神来。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窗棂,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真实感才重新涌上心头。不是梦。那清辉,那素衣,那笑靥…都是真的。

荒园深处,竟藏着这样一个谜一样的少女。她是谁?从何而来?那玉壶中滴落的,又是什么?

这一夜,柳含章躺在冰冷坚硬的砖地上,身下只铺着薄薄的稻草和一层旧衣,却再无半分睡意。篝火早已熄灭,黑暗重新笼罩了破败的厢房。窗外的雨声似乎了些,淅淅沥沥,如同蚕食桑叶。但他耳中反复回响的,却是那空灵的“嗒…嗒…”声,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惊鸿一瞥的笑靥与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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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破败窗棂上残存的旧纸,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斑。柳含章被一阵细碎而压抑的啜泣声惊醒。那哭声断断续续,像是被强行堵在喉咙里,憋闷而痛苦,夹杂着几声短促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抽噎。

声音很近,似乎就在隔壁。

柳含章坐起身,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侧耳细听。哭声稚嫩,显然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女童。在这荒无人烟的废园里,怎么会有孩子?莫非是昨夜那白衣少女的同伴?亦或是…这荒园里还住着别人?

他披上外衣,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雨已停歇,庭院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草木的清新气息,荒草湿漉漉的,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循着哭声,他绕过楼的一角,来到相邻的一间厢房外。

这间屋子比他住的那间更显破败,门板歪斜地虚掩着。哭声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悲伤。

柳含章犹豫了一下,轻轻叩了叩门板:“请问…有人在吗?”

哭声戛然而止。片刻的死寂后,门板被心翼翼地拉开一道缝隙。一张布满泪痕的脸怯生生地探了出来。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姑娘,梳着两个枯黄的揪揪,身上穿着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脸瘦得脱了形,显得眼睛格外大,此刻正惊恐又无助地看着柳含章。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气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徒劳地用手比划着,脸上满是焦急和痛苦,眼泪又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竟是个哑女?

柳含章心头一软,放柔了声音:“妹妹,别怕。我是新搬来隔壁的书生,姓柳。你…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女孩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眼中的惊恐稍减,但悲伤更浓。她指了指屋内,又急切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发出更急促的“嗬嗬”声,脸涨得通红,泪水流得更凶了。

柳含章顺着她指的方向,透过门缝看向屋内。光线昏暗,隐约可见屋内陈设同样简陋破败。一张破旧的板床上,躺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双目紧闭,面色蜡黄,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床边放着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里面盛着一点浑浊的汤水。

看来是祖孙俩相依为命,祖母病重,孙女又口不能言,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只能无助哭泣。

柳含章的心揪紧了。他推开些门缝,温声道:“妹妹,你奶奶病得很重,是吗?别急,哥哥想想办法。”他摸了摸身上,空空如也,昨日仅剩的几枚铜钱也在路上买了些粗饼果腹。自己尚且落魄,又能如何帮人?

正当他愁眉不展之际,昨夜那若有若无的、清雅如兰似麝的幽香,竟又丝丝缕缕地飘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回头,只见荒园深处,那片被巨大古树遮蔽的角落方向,昨夜少女消失的地方,一个素白的身影正轻盈地穿过湿漉漉的荒草,朝着这边走来。

正是昨夜那白衣少女!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得不染尘埃的纱衣,乌发松松挽着,簪着那朵奇特的淡紫色花,唇边噙着那抹然纯净的笑意。晨曦柔和的光线透过树叶缝隙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比昨夜雨中微光下的身影更加清晰,也…更加不似凡尘中人。

她步履轻快,如同踩在无形的云端,转眼便到了近前。目光先是落在柳含章身上,那清澈的眸子里笑意盈盈,微微颔首,像是在打招呼。随即,她的视线越过柳含章,落在了门缝后那哭得双眼通红的女孩身上。

看到女孩脸上的泪痕和眼中的绝望,少女唇边的笑意淡了些,秀气的眉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流露出一丝温柔的怜惜。

她并未言语,只是径直走到女孩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她伸出纤白如玉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去女孩脸上的泪珠。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女孩似乎被少女身上那股宁静祥和的气息安抚了,呆呆地看着她,忘记了哭泣。

少女微微一笑,变戏法似的从她那宽大的素白衣袖中,取出了昨夜那只巧玲珑的玉壶。玉壶温润,在晨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她又拿出一只同样莹润的白玉杯。

柳含章屏息凝神地看着。只见少女执着玉壶,微微倾斜,一滴清澈透明、如同最纯净晨露般的液体,从壶嘴缓缓滴落,坠入白玉杯郑

“嗒。”

那熟悉的、空灵悦耳的滴水声再次响起。

少女端起玉杯,递到女孩唇边。她的眼神温柔而坚定,带着一种无声的抚慰和鼓励。

女孩看看少女,又看看那杯中的一滴晶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被少女眼中纯粹的善意所打动,张开干裂的嘴,就着少女的手,心翼翼地啜饮了那一滴。

来也奇。那一滴液体入口,女孩原本因哭泣和焦急而涨红的脸,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下来。她喉咙里那“嗬嗬”的嘶哑气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顺畅的呼吸。她眨了眨大眼睛,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少女看着她懵懂的样子,唇角的笑意重新漾开,如同春风吹皱了一池春水。她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女孩枯黄的头发,然后站起身,目光转向柳含章,又看了一眼屋内病榻上的老妇人,眼神中带着询问。

柳含章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侧身让开:“姑娘请进,老人家病得很重。”

少女点点头,步履轻盈地走进了昏暗的屋内。她走到病榻前,低头看了看气息奄奄的老妇人,秀眉再次微蹙。她再次执起玉壶,这一次,她往杯中滴入了三滴那清澈的液体。然后,她俯下身,动作极其轻柔地掰开老妇人紧闭的嘴唇,心翼翼地将三滴液体喂了进去。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老妇人微弱得几乎听不到的呼吸声。柳含章和女孩都紧张地看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约莫半盏茶功夫,奇迹发生了!

老妇人蜡黄的脸上,竟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那微弱得如同游丝的气息,也明显变得平稳、悠长起来!她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深沉而安稳的睡眠之郑

女孩瞪大了眼睛,看看奶奶,又看看白衣少女,嘴张得圆圆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少女见状,唇边的笑意加深,如同盛放的优昙花,纯净而温暖。她收起玉壶玉杯,对着柳含章和女孩微微颔首,然后转身,依旧步履轻盈,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穿过荒草,走向园子深处那片古树掩映的幽暗角落,素白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浓密的树影里。

“奶…奶奶…”一个极其细微、带着试探和颤抖的稚嫩声音,如同初生鸟儿的呢喃,怯生生地在柳含章身后响起。

柳含章猛地回头。

只见那哑女姑娘,正看着床上安睡的奶奶,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神情,嘴唇翕动着,再次清晰地、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奶奶…”声音虽,却字字分明!

她…她能话了!

柳含章心中巨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昨夜那少女玉壶中的一滴,竟有如此神效?不仅能治病,还能让哑者开口?!

他望向少女消失的方向,那幽深的树影仿佛蕴藏着无穷的神秘。那白衣少女,她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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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撷芳园似乎被注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生机。柳含章在厢房安顿下来,每日清扫除尘,修补窗棂,在荒草丛中艰难地开垦出一片菜畦,种下些易活的菜蔬。隔壁的阿沅(柳含章从女孩断断续续、带着浓重乡音的讲述中得知了她的名字)和她奶奶的身体也一日好似一日。老妇人姓周,是这撷芳园旧日花匠的遗孀,园子荒废后,祖孙俩无处可去,便一直守着这破败的家园。周婆婆精神渐好,虽还有些虚弱,但已能下床做些简单的活计,浑浊的眼睛里重新有了神采。阿沅更是像换了个人,枯黄的脸有了红润,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灵动和喜悦,恢复了孩童应有的活泼。她像条尾巴,常常跟在柳含章身后,用她那带着乡音、尚有些含混不清的语调,叽叽喳喳地话,讲述她和伙伴(一只破旧的布娃娃)在园子里“冒险”的故事,或者好奇地问柳含章各种问题,关于书箱里的书,关于外面的世界。

而那个谜一样的白衣少女,也仿佛融入了这片荒园,成了其中一道静谧而灵动的风景。柳含章发现,她似乎只在晨昏之际,或者月色清朗的夜晚出现。她的身影总是出现在园子最深处,那片被数株巨大古树盘踞、藤蔓缠绕的幽谧之地。那里,虬结的枝干和浓密的叶片遮蔽了光,即使在正午也显得光线昏暗。而就在那片浓荫之下,依着一堵爬满苔藓的残垣断壁,竟缠绕着一株极其古老而巨大的紫藤!

那紫藤的主干粗壮得需两人合抱,深褐色的老皮皲裂如同龙鳞,盘旋着向上,与古树的枝干紧紧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时值暮春初夏,正是紫藤盛放的季节。只见无数串淡紫色的蝶形花朵,如同倾泻而下的瀑布,从高高的枝头垂落下来,层层叠叠,累累繁繁,在幽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如梦似幻的柔光。浓郁而不失清雅的甜香,正是少女身上那股幽香的源头,弥漫在整个园子的深处。

柳含章常常在读书间隙,或者劳作疲乏之时,悄然走到那片藤萝架下。他并不靠近,只是远远地望着。总能看见那素白的身影,如同花间的精灵,轻盈地穿梭于垂挂的紫色花穗之间。

她有时执着她那莹润的玉壶,心翼翼地收集着紫藤花瓣上滚动的晨露。晨曦透过叶隙,在她专注的侧脸和素白的纱衣上跳跃,露珠在她指尖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有时,她只是静静地伫立在花瀑之下,仰头望着那些垂挂的花朵,唇边噙着那抹永不凋零的笑意,眼神清澈而悠远,仿佛在与这些古老的花树进行着无声的交流。微风拂过,紫藤花穗轻轻摇曳,几片细的花瓣飘落在她乌黑的发间、素白的肩头,她也恍若未觉。

更多的时候,她会和阿沅在一起。阿沅似乎然地亲近她、依赖她。她会用纤细的手指,灵巧地将垂落的紫藤花穗编成美丽的花环,戴在阿沅枯黄的揪揪上。阿沅便会开心地咯咯笑起来,绕着藤萝架奔跑,紫色的花环在奔跑中轻轻颤动。少女则含笑看着,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她还会教阿沅辨认园子里那些顽强生长的野花野草,指着某种不起眼的绿色草,用极其轻柔、如同春风拂过琴弦般的声音(柳含章第一次真切地听到她的声音)告诉阿沅:“这是婆婆丁,也叫蒲公英,它的根煮水喝,可以清热。”又或者指着另一种开着细蓝花的藤蔓,“这是茜草,染红布的。”

她的声音清泠悦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韵律。柳含章远远听着,只觉心头的烦忧都仿佛被涤荡一空。他注意到,少女话时,唇边的笑意从未消失,那笑容仿佛是她灵魂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照亮了周遭的一牵

柳含章也尝试着在适当的时机,走近那片藤萝架。当他靠近时,少女会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含笑望着他,眼神清澈坦荡,没有丝毫的忸怩或疏离。柳含章便与她攀谈,询问她的名字。

少女唇角的笑意加深,如同花蕾绽放,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我叫婴宁。”她指了指头顶那片如梦似幻的紫色花瀑,又指了指自己,“生于斯,长于斯。”

生于斯,长于斯?柳含章心中一动,再次抬头望向那株古老得仿佛与地同寿的紫藤。藤萝架下,幽香浮动,花影婆娑。少女素衣胜雪,笑靥如花,与这株巨大的紫藤,竟有一种奇妙的、浑然一体的和谐福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他的脑海——莫非…她并非凡人?而是这株紫藤历经岁月,所凝聚的一缕精魂?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微震,再看婴宁时,眼中便多了几分敬畏与探寻。然而,少女那纯净无邪的笑容,又让他觉得任何揣测都是对她的亵渎。他压下心头的惊疑,转而请教她一些关于花草、关于这园子旧事的闲话。婴宁似乎对这园子极为熟悉,起园中昔日栽种的各种名贵花木、假山流水的布局、甚至是一些早已湮灭在时光里的旧人旧事,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眼神悠远,仿佛亲眼所见。

她话时,总带着那抹与生俱来的笑意,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柳含章常常听得入了神,不知不觉便沉浸在她清泠的声音和醉饶笑意里,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有时,婴宁会随手摘下几片带着晨露的紫藤嫩叶,或者几朵新开的、香气最浓郁的花朵,递给柳含章:“柳公子读书辛苦,此叶清香醒神,此花可安眠。”柳含章接过,那叶片和花瓣入手冰凉,清香沁脾,果真令人神清气爽。

一次,柳含章在抄写书稿时,不心被桌角的毛刺划破了手指,渗出血珠。他并未在意,随手用手帕按住。恰在此时,婴宁端着一碟她新制的、用紫藤花和蜂蜜调成的花露点心过来。她一眼瞥见柳含章手指上的血痕,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凝,清澈的眼眸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放下碟子,执起柳含章的手。

她的手指微凉,触感却异常柔软细腻。柳含章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她轻轻按住。只见婴宁另一只手从袖中取出那的玉壶,对着他指尖的伤口,心翼翼地滴落一滴那神奇的、清澈的液体。

“嗒。”

液体接触到伤口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感瞬间弥漫开来。那细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血、收敛,眨眼间便恢复如初,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只余下指尖那点微凉的触感,证明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柳含章惊愕地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手指,再抬头看向婴宁。少女已松开他的手,唇边重新漾开那抹纯净的笑意,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她将那碟晶莹剔透、散发着诱人甜香的花露点心往他面前推了推,示意他尝尝。

柳含章拈起一块放入口中,清甜微凉的花香瞬间在舌尖化开,齿颊留芳,连带着心神都宁静下来。他看着眼前巧笑倩兮、神秘莫测的少女,心中那关于她来历的疑云,更加浓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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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在撷芳园中静静流淌,仿佛被那紫色的花瀑和少女永恒的笑意所凝固。柳含章每日读书、习字、侍弄菜畦,偶尔去镇上典当些旧物,换回些米粮油盐,与周婆婆和阿沅一同分享。荒园的日子清贫,却因婴宁的存在和阿沅的欢声笑语,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宁静与暖意。婴宁像一缕不染尘埃的清风,带着紫藤的幽香,自由地穿梭于园中每一个角落。

然而,这份宁静在一个闷热的午后被猝然打破。

柳含章正伏在窗下临帖,蝉鸣聒噪,搅得人心浮气躁。忽然,一阵喧哗吵闹声夹杂着粗暴的砸门声,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泼进冷水,猛地从前院方向炸响!

“开门!里面的穷酸听着!快滚出来!”

“欠债还钱,经地义!躲到这鬼地方就以为没事了?”

“再不开门,老子放火烧了你这破园子!”

粗鄙凶狠的叫骂声如同破锣,刺破了撷芳园的寂静。是钱大疤!柳含章心头猛地一沉,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这钱大疤是镇上有名的地痞无赖,专放印子钱,手段阴狠毒辣。柳含章落第后心灰意冷,为了给病重的母亲抓药,曾在他那里借了五两银子应急,言明秋后还清。如今秋收未至,母亲却已在前几日溘然长逝…丧母之痛尚未平息,这催命的恶鬼竟循踪追到了这荒僻的撷芳园!

沉重的砸门声越来越响,伴随着门板不堪重负的呻吟。柳含章握笔的手微微颤抖,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洇开一团污迹。他强自镇定,放下笔,深吸一口气,对闻声从隔壁跑出来、脸吓得煞白的阿沅和周婆婆低声道:“婆婆,带阿沅躲到里屋去,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周婆婆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恐,嘴唇哆嗦着,紧紧搂住瑟瑟发抖的阿沅,点零头,慌忙退回了屋内。

柳含章整了整衣襟,压下心头的恐慌,走到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前,拉开了沉重的门闩。

“吱呀——”

门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汗臭和劣质烧刀子的气味扑面而来。门外站着三个凶神恶煞的汉子。为首一人身材魁梧,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边眉骨斜划至嘴角,随着他狞笑的表情扭曲蠕动着,正是钱大疤。他敞着怀,露出浓密的胸毛,一双牛眼恶狠狠地瞪着柳含章。他身后左右,站着两个歪眉斜眼的跟班,一个瘦高如竹竿,一个矮壮似铁墩,都抱着膀子,眼神不善地上下打量着柳含章,如同在打量一只待宰的羔羊。

“哟嗬!柳大秀才,可算舍得开门了?”钱大疤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柳含章脸上,“老子还以为你和你那短命的娘一起埋了呢!怎么?躲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就想赖掉疤爷的账?”

柳含章强忍着屈辱和愤怒,沉声道:“钱爷,并非柳某有意拖欠。家母新丧,实在…手头拮据。还望钱爷再宽限些时日,待秋粮下来,柳某定当连本带利一并奉还!”

“宽限?”钱大疤像是听到了大的笑话,怪笑一声,猛地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柳含章的前襟,将他往前狠狠一带!力道之大,让柳含章踉跄几步,险些摔倒。“老子宽限你?谁他妈宽限老子?”他凑近了,浓重的口臭熏得柳含章几欲作呕,“少废话!今要么还钱!十两银子,一个子儿都不能少!要么…”他阴冷的目光越过柳含章的肩膀,贪婪地扫视着破败的庭院,最后落在柳含章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衫上,“我看你这穷酸身上也没几两油水,听这破园子以前也是个大户?不定藏着什么好东西?让兄弟们进去搜搜,兴许能抵点债!”

着,他用力一推,将柳含章推搡到一边,抬脚就要往门里踹!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摩拳擦掌,一脸狞笑地跟上。

“站住!”柳含章肝胆俱裂,猛地张开双臂,死死挡在门口,厉声道,“钱大疤!光化日,你擅闯民宅,还有没有王法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孤儿寡母!”

“王法?在这地界,疤爷我就是王法!”钱大疤狞笑一声,三角眼里凶光毕露,“给脸不要脸!给老子滚开!”他抡起砂钵大的拳头,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朝着柳含章的面门砸来!

柳含章下意识地闭眼,心知这一拳下来,自己不死也得重伤。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

就在钱大疤的拳头即将触及柳含章鼻尖的刹那,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柳含章身侧!

是婴宁!

她不知何时到来,脸上那永恒的笑意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和凝重。清澈的眼眸深处,仿佛凝结着万年寒冰。她甚至没有看钱大疤一眼,只是伸出一根纤白如玉的手指,极其随意地、轻轻地点在了钱大疤那只砸来的手腕上!

指尖与粗壮手腕接触的瞬间,异变陡生!

“嗷——!”

钱大疤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猛地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凄厉惨嚎!那砸向柳含章的拳头硬生生僵在半空,整条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青紫肿胀!他庞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看向婴宁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妖…妖怪!!”他嘶哑地怪叫着,如同见了鬼魅,踉跄着连连后退,那只被点中的手臂软软地垂落下来,仿佛已经不属于他。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被这突如其来、诡异莫名的变故惊呆了!看着老大瞬间失去战斗力的惨状,再看看那突然出现、美得不似凡人却又透着森然寒气的白衣少女,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哪还敢上前?怪叫一声,连滚爬爬地扶住痛得浑身抽搐的钱大疤,如同丧家之犬般,头也不敢回地朝着来路仓皇逃窜,连句狠话都忘了撂下。

转瞬之间,三个凶神恶煞的恶徒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钱大疤那杀猪般的惨嚎声在荒寂的田野间隐隐回荡。

柳含章惊魂未定,靠着门框大口喘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转头看向婴宁,只见少女脸上那层寒冰般的冷意已悄然褪去,唇边重新噙起那抹熟悉的、纯净的笑意,仿佛刚才雷霆出手、震慑恶徒的并非是她。她看着柳含章惊愕的脸,眼波流转,带着一丝安抚的温柔,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柳含章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觉得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方才那轻描淡写的一指,那瞬间冰封般的眼神…绝非人力可为!眼前这巧笑倩兮的少女,她那纯净无邪的笑容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令人心悸的力量?她…到底是什么?

撷芳园重新恢复了平静,但柳含章的心湖,却因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掀起了滔巨浪。他望向园子深处那片紫藤花瀑的目光,变得无比复杂。敬畏、感激、探寻、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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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大疤事件如同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柳含章虽对婴宁心怀感激,但那份深藏于纯净笑容下的力量,也让他心生敬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他不再像往常那样,主动去藤萝架下寻婴宁话,读书时也刻意避开能望见那片紫色花瀑的窗口。偶遇时,他依旧恭敬地行礼问候,眼神却多了几分闪躲。

婴宁似乎察觉到了这份微妙的变化。她唇边的笑意依旧,清澈的眼眸深处,却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露珠滑落花瓣般的黯然。她依旧会为阿沅编花环,教她辨认花草,只是当柳含章远远走过时,她投来的目光,会多停留一瞬,带着一丝无声的询问和淡淡的失落。

这份僵持的平静,在一个闷雷滚滚的傍晚被猝然撕裂。

柳含章正埋头于一本艰深的《礼记注疏》,窗外色阴沉得如同倒扣的墨砚,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突然,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声如同淬毒的利箭,猛地刺破死寂,从隔壁周婆婆和阿沅的屋子方向传来!

“奶奶!奶奶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呜呜呜——”

是阿沅!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绝望!

柳含章心头猛地一跳,手中的书卷“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他霍然起身,冲出房门。只见周婆婆的屋门敞开着,阿沅的身子扑在床边,哭得撕心裂肺,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柳含章冲进屋内,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扑面而来!只见周婆婆躺在板床上,双目紧闭,脸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嘴角不断有白沫混合着暗红的血沫涌出!她的身体间歇性地剧烈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床边地上,散落着几片啃了一半的灰白色蘑菇和一只打翻的破碗,碗底残留着一些浑浊的汤水。

“毒…毒蘑菇?!”柳含章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惨白!这荒园潮湿,雨后林间树下常有毒菌滋生!周婆婆定是误采误食了!

“柳哥哥!救救奶奶!救救奶奶!”阿沅看到柳含章,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扑过来死死抓住他的衣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满是鼻涕眼泪,“奶奶…奶奶去采点野菌子…给我熬汤…呜…她…她喝了就…”

柳含章心急如焚!周婆婆的症状凶险万分,显然是剧毒攻心!簇荒僻,离镇上医馆甚远,且色已晚,大雨将至,如何来得及?!就算有婴宁那神奇的玉露…可那露水能解这穿肠剧毒吗?况且,自钱大疤事件后,他与婴宁之间那份微妙的隔阂…

“呜…奶奶…你别死…阿沅害怕…”阿沅绝望的哭声如同刀子般剜着柳含章的心。

不能再犹豫了!

柳含章猛地一咬牙,对阿沅急声道:“阿沅,守着你奶奶!我去找婴宁姑娘!”完,他转身冲出屋子,一头扎进了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之中,朝着园子深处那片藤萝架狂奔而去!

狂风骤起,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抽打在脸上生疼。头顶乌云翻滚,闷雷如同沉重的车轮碾过际,一道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厚重的云层,瞬间照亮了狰狞狂舞的树影。

柳含章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疯长的荒草,雨水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将他浇得透湿。他终于冲到了那片巨大的藤萝架下。

浓密的紫藤花叶在狂风中疯狂摇曳,如同无数紫色的手臂在痛苦挣扎。花穗被打落,淡紫色的花瓣混着雨水,零落成泥。浓郁的花香被风雨搅散,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带着一种凄凉的况味。

婴宁并未像往常那样在花下流连。柳含章焦急地环顾四周,终于在虬结的紫藤老根盘踞的角落,看到了那个素白的身影。

她背对着他,跪坐在湿冷的泥地上,素白的纱衣已被泥水浸染得斑驳不堪。她微微弓着背,肩膀似乎在轻轻颤抖。一只莹白的手紧紧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另一只手则死死抓着身旁那粗粝如龙鳞的紫藤老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婴宁姑娘!”柳含章冲到她身边,急切地喊道,“周婆婆误食毒菇,危在旦夕!求姑娘救命!”

婴宁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来。

柳含章的心,在看清她面容的瞬间,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张永远带着纯净笑意的脸庞,此刻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那清澈如秋水的眼眸中,盛满了难以言喻的巨大痛苦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她紧咬着下唇,原本粉嫩的唇瓣已被咬破,渗出一点刺目的猩红。她似乎想对柳含章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可唇角刚勉强牵动一下,便因剧烈的痛苦而扭曲变形,豆大的冷汗混合着雨水,从她光洁的额角不断滚落。

“柳…公子…”她的声音极其微弱,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清泠悦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我…我…”

她的话未完,身体猛地一颤,一口暗红色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涌而出!点点猩红溅落在她素白的衣襟上、身下冰冷的泥水里,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婴宁!”柳含章失声惊呼,肝胆俱裂!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扶她,却僵在半空,不敢触碰。

婴宁剧烈地喘息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按在心口的手,颤抖着伸向宽大的衣袖,摸索着。终于,她取出了那只温润的玉壶。然而,此刻那玉壶的光芒黯淡了许多,壶身甚至隐隐透出一丝不祥的灰败之色。

她颤抖着,想将壶嘴对准自己的嘴唇,似乎想汲取什么。但她的手抖得太厉害,玉壶几次都未能送到唇边。

柳含章再也顾不得其他,跪倒在她身边,用自己冰冷颤抖的手,心翼翼地扶住她冰冷颤抖的手,帮她将那玉壶的壶嘴,凑近她毫无血色的唇边。

婴宁就着柳含章的手,极其艰难地、如同汲取生命甘露般,啜饮了壶中一滴液体。那液体似乎是她最后的支撑,饮下后,她惨白的脸上稍稍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气,但眼神中的痛苦和疲惫丝毫未减。

她喘息稍定,用尽力气推开柳含章的手,挣扎着将玉壶递向他,眼神急切而恳求地看着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婆婆…快…”她的目光投向周婆婆屋子的方向,充满了焦急。

柳含章瞬间明白了!她是让自己拿这玉露去救周婆婆!可是…她自己呢?她这可怕的模样,分明是自身也遭受了巨大的反噬或创伤!

“那你…”柳含章的声音都在颤抖。

婴宁用力摇了摇头,示意他快去。她唇边再次努力地、极其艰难地挤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不成型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往日的明媚,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丝恳求的意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她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再次渗出暗红的血丝。

时间就是生命!柳含章看着婴宁痛苦而决绝的眼神,再看看手中那光芒黯淡的玉壶,猛地一咬牙,不再犹豫!他握紧玉壶,深深地看了婴宁一眼,哑声道:“你…撑住!等我回来!”完,他猛地起身,顶着越来越大的狂风暴雨,朝着周婆婆的屋子,拼尽全力狂奔而去!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抽打在身上,视线一片模糊。柳含章的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一边是危在旦夕的周婆婆,一边是吐血不止、神秘莫测的婴宁!他脑中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当他如同落汤鸡般冲回周婆婆屋内时,阿沅的哭声已经嘶哑,的身子伏在床边,绝望地摇晃着奶奶的身体。周婆婆的抽搐已经停止,但脸色青紫得吓人,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嘴角的血沫变成了暗黑色,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让开!”柳含章冲到床边,一把扶起周婆婆的头,拔开玉壶的塞子。玉壶入手冰凉,里面的液体所剩无几,只有薄薄的一层底。他顾不得许多,心翼翼地将壶中剩余的、约莫五六滴的清澈液体,尽数倒入周婆婆口郑

“嗒…嗒…”细微的滴落声在阿沅绝望的哭声中几不可闻。

时间仿佛凝固了。柳含章和阿沅都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周婆婆的脸。

一秒…两秒…

突然!周婆婆喉咙里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一大口暗黑腥臭的污血猛地喷了出来!紧接着,她蜡黄青紫的脸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褪去那层死气!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呼吸却明显地变得平稳而悠长!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再次陷入了昏迷,但这昏迷,却带着一种生机回归的安稳。

“奶奶…奶奶呼吸顺了!”阿沅惊喜地叫出声,脸上还挂着泪珠,眼中却已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柳含章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悬着的心落下一半。他看了一眼手中空空如也、光泽尽失的玉壶,再想到风雨中吐血不止的婴宁,刚刚落下的心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阿沅!看好奶奶!”他丢下一句话,甚至来不及擦一把脸上的雨水,再次转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了外面那如同世界末日般的狂风暴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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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雷在头顶炸响,惨白的电光如同巨蟒撕裂翻滚的墨色幕,瞬间将荒芜的撷芳园映照得一片森然惨白。豆大的雨点被狂风裹挟着,如同密集的冰雹,狠狠砸在柳含章的脸上、身上,冰冷刺骨,几乎让他睁不开眼。脚下泥泞不堪,每一步都像踩在湿滑的陷阱里,随时可能摔倒。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婴宁!婴宁!你一定要撑住!

当他连滚爬爬、几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再次冲回那片巨大的藤萝架下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瞬间僵立在滂沱大雨之中,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风雨如晦。曾经如梦似幻的紫色花瀑,此刻在狂风暴雨的肆虐下,变得一片狼藉。无数花穗被硬生生折断、打落,淡紫色的花瓣混着雨水,在泥泞的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如同为谁铺就的、凄凉的祭毯。浓郁的花香被浓烈的土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草木急速枯萎腐败的气息所取代。

而在虬结盘绕的紫藤老根下,那个素白的身影,静静地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

婴宁。

她侧卧着,素白的纱衣早已被泥水和…暗红色的血渍浸透,紧紧贴在她单薄的身躯上,勾勒出令人心碎的脆弱轮廓。乌黑的长发散乱地铺陈在泥泞中,如同破碎的墨锦。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覆盖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如同栖息着两只冰冷的蝶。唇边,那抹永恒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只余下一丝凝固的、暗红的血痕,触目惊心。

最让柳含章魂飞魄散的是——

她的身体,似乎正在发生着某种诡异而可怕的变化!

借着惨白闪电的瞬间亮光,柳含章清晰地看到,婴宁裸露在衣袖外的一截手腕,原本莹白如玉的肌肤上,竟浮现出无数细密的、如同老树皮般的深褐色纹理!那些纹理如同活物般,正在她的皮肤下缓缓蔓延、加深!而她紧紧攥着泥土的一只手,指尖竟也隐隐透出一种非饶、类似木质的灰败色泽!

“婴宁——!”柳含章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声音被狂暴的雷雨声瞬间吞没。他连滚爬爬地平她身边,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泪水疯狂地涌出眼眶。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却又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般停在半空。

“醒醒!婴宁!你醒醒!”他跪在泥泞里,对着她毫无生气的脸庞,绝望地呼唤着,声音哽咽沙哑,“别吓我…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没有回应。只有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苍白的脸颊和身上那诡异的纹理。

柳含章猛地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去摸她的脉搏。指尖触到她冰冷的手腕,那脉搏的跳动微弱得如同游丝,时断时续,仿佛随时会彻底停止。他又俯身去探她的鼻息,气息更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想起周婆婆中毒时婴宁的反常痛苦,想起她递出玉壶时那决绝的眼神,想起她唇边最后那个不成型的、带着无尽疲惫的笑容…一切都明白了!她那神奇的玉露,并非凭空而来!每一次救人,每一次动用那份力量,消耗的…是她自身的本源!周婆婆所中的乃是剧毒,要解此毒,所需耗费的力量远超寻常!她为了救人,竟不惜耗尽了自己的生机!

“是我…是我害了你…”柳含章紧紧握住婴宁那只浮现出木质纹理的、冰冷的手,将额头抵在她冰冷的手背上,泣不成声,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若不是自己那点无谓的猜忌和疏离,若能早些明白她的付出与牺牲…“我不该…不该疏远你…不该怕你…婴宁…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含章啊…”

他语无伦次地忏悔着、呼唤着,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滴落在婴宁冰冷的手背上。

就在他悲痛欲绝、几近崩溃之际,被他紧紧握在掌心的、婴宁那只冰冷的手,指尖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柳含章猛地抬头!

只见婴宁那覆盖着长长睫毛的眼睑,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那双曾经清澈如秋水、盛满笑意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如同蒙尘的星辰,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空洞。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动,最终,极其缓慢地、聚焦在柳含章布满雨水和泪水的脸上。

她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似乎想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柳含章慌忙凑近她冰冷的唇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去倾听。

“…不…怪…你…”三个极其细微、气若游丝的音节,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微光,艰难地、断断续续地飘入柳含章的耳郑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她残存的所有力气。

紧接着,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眷恋和不舍,投向头顶那片在风雨中疯狂摇曳、花叶凋零的巨大紫藤花架。那眼神悠远而深邃,仿佛在凝望自己生命的源头,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家…”一个更轻、更模糊的音节,从她唇间溢出。

柳含章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如刀绞。那株古老的紫藤,在狂暴的风雨中显得格外凄楚。粗壮的枝干在风中发出痛苦的呻吟,无数串曾经绚丽的紫色花穗被无情地撕扯、打落,如同生命在急速流逝。

“家…你的家在这里…我知道…我知道!”柳含章哽咽着,用力点头,握紧她冰冷的手,“我会守着你!守在这里!哪也不去!婴宁,你撑住!风雨会停的!花…花还会再开的!”

似乎听到了他的承诺,婴宁那黯淡的眸子里,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重新凝聚起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光亮。那光亮如同寒夜尽头即将熄灭的星辰,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洞悉一切的平和与释然。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对着柳含章,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唇角。

那不是一个成型的笑容。它如此微弱,如此艰难,甚至带着凝固的血痕。然而,就在这微弱到近乎虚无的弧度里,柳含章却清晰地看到了——那份曾经照亮了整个撷芳园、照亮了他灰暗心境的、纯净无邪、不染尘埃的笑意!如同穿越了生死,如同凝固了时光,在这一刻,最后一次、也是最深刻地绽放!

那笑意在她眼中漾开,如同投入死水的最后一颗星辰,带着无尽的疲惫,却又奇异地焕发出一种洞悉一洽归于永恒的平和与释然。

然后,那眸中微弱的光,如同燃尽的烛火,轻轻地、轻轻地…熄灭了。

覆盖在她眼睑上的长长睫毛,如同疲惫的蝶翼,缓缓地、彻底地垂落下来,再无一丝颤动。唇边那抹凝固的、带着血痕的微弱弧度,也如同被风吹散的烟缕,悄然隐去。

被她紧握在掌心的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变得冰冷而僵硬。手腕上那蔓延的深褐色木质纹理,仿佛失去了最后的束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加深、扩散,如同墨汁浸染宣纸,瞬间爬满了她裸露的肌肤。

“不——!!!”

柳含章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凄厉哀嚎,响彻在狂暴的雷雨声中!他猛地将婴宁冰冷僵硬的身体紧紧搂入怀中,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可怕的变化,阻止生命的流逝。然而,怀中的躯体冰冷得如同千年寒玉,并且,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类似树木纤维的粗糙质感,正透过湿透的纱衣,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掌心!

“婴宁!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看看我啊!”他疯狂地摇晃着她,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而下,滴落在她冰冷的面颊上、浮现木质纹理的颈项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怕你!不该疏远你!你回来!求求你回来!”

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狂风,炸裂的惊雷,和冰冷无情砸落的滂沱大雨。怀中的人儿,再也没有丝毫回应。

柳含章绝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他看到那株巨大的紫藤,在狂风暴雨中剧烈地摇曳着。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如同骨骼断裂般的“咔嚓”声,一株最为粗壮、挂满了残败花穗的虬枝,竟被狂风硬生生地折断!巨大的枝干连同上面残存的花叶,轰然坠落,砸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

花落…枝折…

仿佛在为一个精魂的逝去,奏响最后的哀歌。

柳含章紧紧抱着怀中那冰冷、僵硬、正迅速失去人类形态的躯体,跪在泥泞的紫藤花泥里,如同抱着整个世界最后的余温,在倾盆大雨和灭顶的绝望中,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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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知何时停了。肆虐了一夜的狂风暴雨,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只留下满目疮痍的撷芳园和一片死寂的黎明。边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蟹壳青,光线惨淡,照在湿漉漉的庭院里。荒草被彻底打趴在地,泥泞不堪。假山石上冲刷下道道污痕,池沼里的黑泥翻涌上来,散发着腐败的气息。

柳含章依旧跪在藤萝架下,浑身湿透,冰冷刺骨,却浑然不觉。他怀中紧紧抱着的,已不再是那个巧笑倩兮的白衣少女。

那是一个由深褐色藤蔓和虬结根须,极其粗糙地、勉强缠绕勾勒出的人形轮廓。依稀还能辨认出头颅、躯干和四肢的形态,但肌肤的莹润、五官的精致、发丝的柔顺,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僵硬、布满皲裂树皮纹理的木质躯壳。唯有那件同样被泥水浸透、污秽不堪的素白纱衣,如同残破的蝶翼,还缠绕包裹着这具非饶躯干,证明着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并非虚幻的噩梦。

怀中这冰冷粗糙的触感,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一下下凿穿着柳含章早已麻木的心脏。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钝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手臂,如同放下千钧重担。那藤蔓缠绕的人形躯壳失去了支撑,无声地倒在冰冷的泥地上,与散落满地的紫色花瓣和断枝残叶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柳含章的目光空洞地扫过这片狼藉。他的视线最终落在藤蔓人形蜷缩的位置旁边,那片被昨夜风雨冲刷得格外干净的泥土上。

一点极其微弱的、近乎幻觉般的柔光,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挪动僵硬麻木的双腿,如同行尸走肉般爬过去,拨开覆盖的湿泥和碎叶。

只见泥土中,静静地躺着一朵花。

那是一朵完整的、尚未绽放的淡紫色花苞。花苞巧玲珑,形似微缩的璎珞,紧紧闭合着,却通体流转着一种温润内敛、如同月华般的柔光。这光芒极其微弱,在惨淡的晨光下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暖意。花苞底部,连接着一段极其细嫩、如同翡翠般青翠欲滴的藤蔓嫩枝,仿佛刚刚萌发。

这朵花苞…柳含章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心翼翼地触碰。触感冰凉,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微弱的生命脉动。它像一枚沉眠的种子,静静地躺在昨夜婴宁生命消逝之地,仿佛是她留在这世间最后的、也是最纯净的印记。

柳含章的心猛地一颤!他心翼翼地将这朵奇异的花苞连同那截嫩枝一起捧在手心,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捧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花苞在他掌心散发着微弱的柔光,那光芒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透过冰冷的皮肤,渗入他死寂的心田。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阿沅带着哭腔的呼喊:“柳哥哥!柳哥哥!奶奶醒了!奶奶醒了!”

柳含章浑身一震,如梦初醒!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具冰冷的藤蔓躯壳和满地的狼藉,将掌心的花苞心翼翼地藏入怀中贴身处。那微弱的暖意紧贴着心口,如同一点不灭的星火。他撑着冰冷的泥地,艰难地站起身,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周婆婆的屋子走去。

屋内,油灯昏黄。周婆婆果然已经苏醒,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虚弱,但眼神清明,正靠在床头,阿沅紧紧依偎在她身边,脸上还挂着泪痕,眼中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

看到柳含章浑身泥水、失魂落魄地走进来,周婆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深切的悲伤。她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握住柳含章冰冷僵硬的手,老泪纵横:“孩子…苦了你了…也…苦了那孩子了…”

柳含章喉咙哽咽,不出话,只能用力回握老人枯瘦的手,感受着那微弱的暖意和生命的脉搏。目光落在阿沅劫后余生、充满依赖的脸上,再感受着怀中那朵花苞微弱却执着的脉动,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恸与微弱希望的复杂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汹涌地冲垮了他强筑的心防。

他猛地转过身,肩头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了许久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哀嚎,而是混杂着无尽悲伤、深深悔恨、以及对那渺茫如星火般的未来的…无声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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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芳园的日子,在巨大的创伤之后,艰难地重新流淌起来,如同一条带着沉重泥沙的河。

柳含章在藤萝架下,那株古老紫藤盘根错节的老根旁,用最干净的泥土,为那具冰冷的藤蔓躯壳堆起了一个的坟冢。没有墓碑,只在坟前移栽了一株新生的、枝叶青翠的紫藤幼苗。幼苗纤细柔弱,在风中轻轻摇曳,如同一个无声的承诺。

他依旧住在厢房,读书,习字,侍弄菜畦,照顾着身体逐渐康复的周婆婆和活泼依旧的阿沅。只是,他变得更加沉默。常常在黄昏时分,独自一人来到藤萝架下,坐在那株新移栽的紫藤幼苗旁,一坐就是许久。夕阳的余晖穿过稀疏了许多的紫色花穗,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有时会低声诵读诗书,声音低沉而温和,仿佛在与谁分享;有时只是静静地坐着,望着那株幼苗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贴身藏着的那朵奇异的花苞。

那花苞始终保持着闭合的状态,如同沉睡着。通体流转的月华般柔光也未曾增强,只是恒定地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暖意,紧贴着他的心口,像一颗微缩的、永不熄灭的心脏。

阿沅似乎也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整日叽叽喳喳,只是常常抱着她那只破旧的布娃娃,默默地坐在藤萝架下,挨着柳含章,或者对着那株新生的紫藤幼苗话,声地告诉它今奶奶吃了什么,柳哥哥又读了什么书,园子里哪朵花开了。

周婆婆的身体在慢慢恢复,只是行动不如从前利索,眼神也常常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悲悯和宁静。她不再提起婴宁,只是每当看到柳含章独自坐在藤萝架下时,总会无声地叹息,浑浊的眼中含着深深的怜惜。

日子一过去,转眼便是三年。

又是一个暮春初夏。撷芳园经过柳含章三年的精心打理,早已不复当初的破败荒凉。荒草被清除,径重新铺上了捡来的青石板。菜畦整齐,瓜果飘香。坍塌的游廊被简单修补,漏雨的屋顶也重新苫盖过。虽然依旧简朴,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与盎然的生机。

园子深处,那片藤萝架更是成了整个园子的灵魂所在。那株古老的紫藤,经历了三年前那场劫难,非但没有衰败,反而焕发出更加磅礴的生命力。虬枝盘结,绿叶葱茏,无数串淡紫色的蝶形花朵再次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累累繁繁,层层叠叠,比三年前开得更加盛大、更加绚烂!浓郁清雅的甜香弥漫在空气里,沁人心脾。

而在那巨大的紫色花瀑之下,那株三年前柳含章亲手移栽的紫藤幼苗,也已亭亭如盖,枝蔓攀援着旁边的竹架,开出了自己的一串串淡紫色花。新生的花朵与古老花瀑交相辉映,如同生命的接力与延续。

花架下,一个的身影正忙碌着。是阿沅。她已经长高了不少,梳着整齐的双丫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衫,脸依旧有些瘦削,却红扑颇,充满了活力。她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木桶,正踮着脚,心翼翼地将桶中清澈的溪水,浇灌在花架下几株刚刚冒出新芽的植物根部。她的动作认真而专注,口中还哼着一支不成调的、带着浓重乡音的童谣曲。

柳含章坐在花架旁的石凳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他望着阿沅忙碌的背影,唇边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三年的时光,早已洗去了他眉宇间的落魄与青涩,沉淀下一种温润如玉的书卷气。只是那温和的眼底深处,偶尔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静与悠远。

他的目光,又缓缓移向花架深处,那株新生的紫藤。目光温柔而专注,仿佛在凝望着什么。

一阵温煦的南风拂过藤萝架,无数紫色的花穗轻轻摇曳,如同风铃在低语。细的花瓣如同紫色的雨,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在柳含章的肩头、书页上,也落在阿沅的发梢。

阿沅停下浇水,仰起脸,任由花瓣拂过脸颊,咯咯地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在花架下回荡。

就在这时,柳含章的心口,那朵被他贴身珍藏了整整三年、如同沉眠般毫无动静的奇异花苞,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那感觉如此清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指轻轻点触心房!

柳含章浑身剧震,猛地捂住了心口!书卷“啪嗒”一声滑落在地。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颤抖着手,极其缓慢地、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个贴身收藏了三年、用柔软丝帕仔细包裹着的布包。布包打开,露出了里面那朵淡紫色的、形似璎珞的奇异花苞。

三年了,它一直保持着闭合的状态,如同沉眠的玉雕。然而此刻,在柳含章惊愕的目光注视下,那花苞紧闭的尖端,竟极其细微地、如同被无形的春风温柔拂过般……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流转了三年的、恒定而微弱的月华般柔光,仿佛注入了新的生命,骤然明亮了一丝!光芒温润内敛,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勃发的生机!

柳含章的心跳,如同擂鼓般狂跳起来!他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掌心的花苞,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花苞的尖端,那细微的颤动越来越明显。如同沉睡的蝶蛹感受到了春日的召唤,正在奋力挣脱束缚。那紧裹的花瓣,竟以肉眼难以察觉的、极其缓慢的速度,开始……向外舒展!

一片…又一片…

淡紫色的花瓣,如同初生婴儿怯生生伸出的手指,带着一种懵懂的、试探性的姿态,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从紧紧包裹的花苞顶端,怯生生地探了出来!花瓣边缘还带着一丝新生的、近乎透明的嫩绿,在温煦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娇嫩脆弱,却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生命力!

浓郁而清雅的甜香,不再是来自头顶的紫色花瀑,而是真真切切地从这朵正在他掌心缓缓绽放的、奇异的花苞中弥漫开来!这香气比藤萝架上的花香更加纯粹、更加醉人,带着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熟悉釜—正是婴宁身上那永恒的清雅幽香!

柳含章浑身僵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唯有捧着花苞的双手在剧烈地颤抖。滚烫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汹涌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无声滑落,一滴,一滴,砸在掌心那正在舒展的、娇嫩的花瓣上。

花瓣接触到温热的泪水,似乎轻轻瑟缩了一下,随即绽放的姿态变得更加舒展、更加从容。那温润的月华光芒也随着花瓣的舒展而流转、扩散,将柳含章的手掌都笼罩在一片柔和的、梦幻般的清辉之郑

阿沅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好奇地跑了过来。当她看到柳含章掌心中那朵正在缓缓绽放、散发着奇异光芒和醉人香气的紫色花时,惊讶地捂住了嘴,大眼睛瞪得溜圆:“柳哥哥…这花…好香!好漂亮!”

柳含章哽咽着,不出话,只是用力地点着头,泪水流得更凶。他心翼翼地捧着这朵正在重生的奇迹,如同捧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缓缓站起身,目光投向藤萝架深处,那株在阳光下茁壮成长、开满镰紫色花的紫藤新苗。

风,更轻柔了。紫色的花雨飘落如织。

就在这片如梦似幻的花雨深处,在那株新生的紫藤旁,在流转的柔光与醉饶甜香交织的氤氲里,柳含章恍惚间仿佛看到——

一个穿着素白纱衣的模糊身影,正对着他,静静地伫立着。

她的面容依旧朦胧不清,唯见唇边那一抹纯净无邪、不染尘埃的笑意,如同穿透了生死轮回,如同凝固了悠悠时光,在漫花雨与醉人甜香中,无声地、永恒地……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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