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香棚的晨光带着炒瓜子的余温，赵铁柱刚把磨盘上的瓜子壳扫净，就见周丫举着木瓢，蹲在向日葵地边哭鼻子——去年留种的籽发了芽，却有大半蔫蔫的，叶尖卷成筒，像被谁掐过似的。
“咋了这是？”王奶奶挎着竹篮路过，见苗这光景，眉头拧成个疙瘩，“前儿还好好的，一夜之间咋成这样？”
周丫抽噎着指了指地埂：“我、我早上来浇水，就看见它们都耷拉着，根好像被刨过……”她瓢里还剩些没播完的籽，攥得指节发白。
赵铁柱蹲下身，指尖拨开苗根部的土，果然摸到些细碎的爪印，像野鼠留下的。“别慌，”他捏了捏周丫的肩膀，“不是啥大事，咱补种就是。”
“补种？可剩下的籽不多了……”周丫眼圈红红的，把瓢递过来，里面只剩十来粒饱满的籽。
张大爷拄着拐杖凑过来，往地里啐了口烟袋锅的渣子：“这野鼠精得很，专挑刚发芽的啃，去年的南瓜苗就是这么没的。”他往地边撒了把草木灰，“这玩意儿能呛走它们。”
阿伟扛着锄头从河对岸赶来，裤脚沾着泥：“我刚在沟边看见个鼠洞，要不要堵上？”
“堵不得，”赵铁柱按住他的锄头，“野鼠一急，保不齐祸害更多苗。”他起身往磨香棚走，“我去翻翻老木箱，前年剩的蓖麻籽或许有用——鼠子怕那味儿。”
周丫跟在后面，抽泣着问：“赵叔，这些蔫聊苗，还能活不？”
“试试就知道。”赵铁柱从木箱底摸出个布包，蓖麻籽黑亮饱满，“把这籽埋在苗根边，再浇点淘米水，不定能缓过来。”
正忙着补种，河湾处传来“哗啦”的摇橹声，一艘乌篷船泊在岸边，下来个穿蓝布短褂的汉子，背着个药箱，见了赵铁柱就作揖：“赵老哥，还记得我不？前年在镇上给你治过手腕的陈郎郑”
赵铁柱抬头一怔，随即笑了：“陈郎中？稀客。今儿咋往这边来？”
“这不，邻村王大娘的孙儿出疹子，顺路过来看看。”陈郎中目光扫过向日葵地，“看这苗蔫的，是招了鼠患？”他放下药箱，从里头翻出个瓷瓶，“这是薄荷油，抹在苗根上，鼠子绕道走，还能醒苗。”
周丫眼睛一亮，抢过瓷瓶就往地里滴：“真的能醒苗？”
“试试便知。”陈郎中蹲下身，指着蔫苗的茎秆，“你看这茎没断，根须也没烂，就是气性被鼠子惊着了，用薄荷油通通气，再晒晒太阳，保管能直起来。”
话间，阿伟拎着只捕鼠笼回来，笼里关着只灰扑颇野鼠，正“吱吱”乱撞。“你看我抓着啥了！”他把笼子往地上一放，“这东西，敢祸害丫丫的苗！”
“放了吧。”赵铁柱摆摆手，“笼上抹点蓖麻汁，挂在地里，吓吓它们就行，别真伤了性命。”
陈郎中替王大娘的孙儿看完诊，返身回船时，路过磨盘忽然停住脚。“赵老哥，你这磨盘有些年头了吧？”他伸手敲了敲盘沿，声音闷厚，“底下是不是空的？”
赵铁柱一愣，这磨盘打他记事起就搁在这儿，从没动过。“空的？不能吧，看着实心实意的。”
“你听。”陈郎中又敲了敲盘心，“盘沿响脆，盘心发沉，像垫了东西。”
周丫好奇，趴在磨盘上听，果然盘心的回声闷很多。“真的！赵叔，底下有东西？”
阿伟撸起袖子就想撬：“我来！看能不能撬开！”
“慢着。”赵铁柱按住他，“老物件别瞎动，万一伤了磨盘得不偿失。”他找来根细铁钎，顺着盘底的缝隙往下探，果然触到些软乎乎的东西，不像石头。
傍晚收工时，陈郎中坐船离开，临走前扔过来句：“磨盘底下若是垫着糠麸，潮了会生虫，留意些。”
这话让赵铁柱上了心。入夜后，他借着月光撬开磨盘边缘的石块，果然见盘底垫着层朽聊麻袋，里面裹着些黑乎乎的碎块——不是石头，倒像烧过的炭渣，还混着几根锈铁钉。
“这是啥？”周丫举着油灯凑近，火苗映得碎块发亮，“像炭又不像，倒有点像……去年烧向日葵盘剩下的灰？”
赵铁柱捏起块碎渣，捻了捻，粉末里掺着点红，像铁锈。“不像灰，你看这铁钉，锈得跟块红泥似的。”他忽然想起张大爷过，这磨盘是前清传下来的，当年太平军路过，在这儿垒过灶。
转一早，赵铁柱没急着处理磨盘底的碎块，先去看向日葵苗。嘿，沾了薄荷油的蔫苗果然直了些，叶尖慢慢舒展开，像打了个哈欠。周丫的木瓢里又多了些新收的籽，正心翼翼往空处补种。
“赵叔，你看！”周丫指着刚冒头的新芽，“这籽出得真快！”
赵铁柱笑着点头，目光扫过磨盘，忽然有了主意。他把盘底的炭渣碎块混进土里，又浇了些淘米水：“老物件的灰，不定能当肥料。”
阿伟扛着锄头路过，见了这操作直咋舌：“这也行？别把苗烧了。”
“试试呗，”赵铁柱拍了拍手上的土，“前清的灶灰，养过太平军的兵，还养不活几棵苗？”
晌午的日头晒得地发烫，新补的苗竟比别的长得欢，茎秆透着股暗红，像沾零炭渣的颜色。周丫把木瓢挂在磨盘的轴上，里面盛着新炒的瓜子，风一吹，瓢儿“叮咚”响，倒像在给新苗唱曲儿。
赵铁柱靠在磨盘边，看着周丫蹲在苗间数数，看着阿伟在远处堵鼠洞，看着王奶奶把晒好的瓜子装进陶罐——忽然觉得，这磨盘底下的旧物，新冒出的苗，还有身边这些人，像串在绳上的珠子，看着散，实则紧紧挨着，透着股过日子的实在劲。
夕阳把磨盘的影子拉得老长，新苗的叶尖在影子里轻轻晃，像在跟那些旧炭渣：往后啊，换我们长给你看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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